雨丝织锦成帘,将小屋洇于烟青色的朦胧之中。雨滴碎在青瓦上时,叶怀南正坐在榻边,为云槿第三次换下额间滚烫的布巾。暴雨的缠卷与忧思的侵扰,让她高热迟迟不退。
案头煎药的陶罐咕嘟作响,叶怀南转身拨弄炭炉,余光却始终凝在云槿赤红的唇色上。待药汁熬得稠了,她舀起一勺吹了又吹,银匙刚触到云槿紧抿的唇瓣,便被她的牙关死死抵住。她无意识地偏头躲避,银匙与皓齿相撞发出细碎声响,琥珀色的药汁顺着她唇角蜿蜒,在苍白的下颌画出苦涩的痕。
叶怀南赶紧放下药碗,取过温帕擦去她嘴角的药渍,指腹在触到她颤抖的唇瓣时,却见她睫毛剧烈颤动,滚落的泪混着额角的汗,滴进她挽起的袖口。
“不好,是梦呓。”叶怀南赶紧伸出食指和中指压住她右侧脖颈处剧烈搏动的筋脉。
忽然,云槿从被褥中猛地抽出双手,攥紧叶怀南的手腕,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喉间溢出断断续续的话音:“别……阿娘……不要离开我们……”尾音被吞咽搅得支离破碎,像是被扼住咽喉的幼兽。
梦里,三岁的云槿蹲在青石板巷口,攥着半块黏手的米糕,看邻家孩童们笑着跑远。他们边跑边回头指向她,鬓角扎着红头绳的小女孩喊:“娘说你嗜血,是妖怪!”一旁举着一串糖葫芦的小男孩挥着手对玩伴们说:“咱们走,别跟怪物玩!”米糕掉在地上,沾了泥灰,她慌忙伸手去捡,泪花在努力睁大的眼眶里打转。
“槿儿别怕。”母亲的手忽然覆上来,带着那熟悉的温柔,将她裹进绣着莲蓬的夹袄里。父亲背着青布包袱,腰间别着她从未见过的青铜短剑,可是印象中,父亲是不曾习武的。三更的梆子声里,他们踩着露水出了镇子,母亲抱着她跳过溪涧时,低声对父亲说:“浮苍山灵气重,咱们带槿儿去那儿。”
浮苍山的木屋里,母亲替她梳小辫,檀木梳子穿过发丝,混着松木香。
“槿儿是最乖的孩子。”母亲将她抱上膝头,指着窗外云海,“你看,云来接你做小仙子啦!”
可深夜里,云槿被动静惊醒,见母亲坐在铜镜前,银烛将影子投在墙上,像只折翼的蝶。她手里攥着封信,信纸边缘渗着暗红,字迹与今早巷口老婆婆塞给她的残信一模一样!
“清瑶,别哭了。”父亲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云槿猛地抬头。母亲不是叫云纾吗?为何父亲唤她“清瑶”?
铜镜里,母亲慌忙擦泪,发间玉簪滑落,露出耳后的“慕”字印记。她想喊“阿娘”,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只能看着父亲走进来,将母亲揽进怀里。
“她已经找到我们了。”母亲努力在颤抖中寻找一丝安定,“一定要保护好槿儿。”
“我绝不会让她伤害你和槿儿!”父亲的眼里闪过一丝毅然决然的凛冽,和记忆中那双永远笑着看自己的双眸完全不一样。
画面突然天旋地转,眼前是一片她从未见过的密林。母亲将她藏在深丛中时,鬓角已经染血,却还是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嘱咐她藏好千万别出声。火光逐渐将天边映出赭红,父亲的青铜剑裂成三截,却仍踉跄着扑上来将母亲护在怀里。
“那孩子在哪?”沙哑的男音裹着浓烟逼近,那黑袍上用金线绣着的蝶形图案仿若能吞掉山河。
“你休想伤她!”母亲起身将父亲护在身后,染血的指尖掐出剑诀,却在看见对方祭出的黑色蝶形蛊时,浑身剧震。
千钧一发之际,破空声骤起。白衣少年从山巅跃下,广袖翻卷如振翅白鹤,手中玉剑划出半轮银月。她挡在两人身前时,蛊虫的尾刺擦过她眉骨,刻下细长的血痕。
“天宗弟子?”黑袍男在看见少年的佩剑后,收回了黑蝶,道,“今日暂且放过你们。”随后消失在雾霭之中。
“阿娘……”七岁的云槿跌跌撞撞从草丛里扑出来,母亲染血的衣袖扫过她挂满泪痕的脸颊,带着硝烟与茯苓的气息:“傻孩子,手都扎破了。”忽然转头看向一旁的少年,她眉清目秀,看着不过十三四岁的模样,那双凤眼里却流露出不属于这个年龄的坚毅。
“多谢相救。”母亲在父亲的搀扶下起身,相视一笑间像做了某种决定,解下腰间的羊脂玉佩,上面刻着精致的云纹。母亲将玉佩贴在少年的眉骨处,阖上双眼,嘴唇快速涌动着,像是在吟诵着某种古老的咒语。只见玉佩泛起温润的白色光芒,将乌血尽数吸入纹路深处,宛如春雪融于溪流,未留一丝痕迹。
“这枚玉佩与你有缘,请你收下。”母亲的声音变得更加虚弱。可少年却是拱手退步:“天宗弟子从不收人馈赠。”她额发下清冷的瞳仁闪着固执,“救你们是天命所指,非为图报。”
母亲忽然笑了,她的手搭在少年瘦削的肩上,声音轻柔得宛如三月的柳枝:“你既道是天命,那便是冥冥中自有注定。”她将玉佩放在少年手中,“时机到了,你自会明白的。”
画面又回到了木屋里,紫檀床榻上,母亲气若游丝,父亲的鬓边也骤然爬上银丝。
“是我误会师父了,咳咳……”母亲的手颤抖着抚上父亲的脸庞,泪水顺着眼角不断滑落,“照顾好槿儿,千万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咳咳……她的血……咳咳咳……”话未说完,一大摊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那件素白中衣。
“阿娘!阿娘……”
云槿的呓语碎在药庐的阴影里,像被夜风揉散的残卷。她的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接二连三地滴落,浸得药枕里的薄荷散发出清苦气息。
“小槿。”叶怀南将她的手握在自己的掌心,指尖轻轻抚过她汗湿的鬓角,眉峰微蹙,眼里写满了担忧,“别怕,有我在。”
袖中仙力蠢蠢欲动,她修长的指尖抵上她皓白腕间的寸关尺,欲用自己的仙气助她缓解梦呓。袖袍挥动间,她忽而想起师父闭关前的警告:“仙凡有别,万不可强行施展渡气之法,稍有差池……”
思绪被惊雷碾断,榻上的人忽然发出细碎的呻吟,蜷缩的指尖在她掌心划出血痕,看得出分外痛苦。
“小槿,忍一忍。”她闭了闭眼,顾不得其他,褪去外袍盘膝坐在榻边。掌心向上托住她后颈,另一只手覆在她心口,银白的仙力自指尖溢出,顺着任脉缓缓游走。上一次替她探查调理时,自己的仙气如春水般丝滑,顺畅地游走在她四肢百骸。可今日刚触及丹田,却像是撞上了四面八方的铜墙铁壁——有什么东西蛰伏在她脏腑深处,冰冷,坚硬,带着不属于凡世的威压。
更漏声突然断了。叶怀南伸手拨亮烛芯,转过身时猛地睁眼,烛火下,云槿的眉心隐约泛起的纹路愈发清晰。那纹路形如上古符咒,随呼吸明灭,竟与她在藏书阁里见过的“封魔印”有几分相似。仙力被震得反噬,她喉头一甜,忙用袖口掩住,目光却紧紧锁在云槿眉间。
这时,门外突然传来叩响,穿破淅沥的雨声,让檐下的铜铃都随之一颤。叶怀南的双眼瞬间警惕:“何人!”
叩门声还在继续,她屏息凝神,却并未察觉有不善的气息,或者说,这气息……不像是人。她将木槿的手放回被褥,替她掖好被角,待外袍重新贴合在身上,手中凝月若隐若现。
她缓缓地推开房门,伴随着门轴发出轻微的“嘎吱”声,一道凌厉的剑气如闪电般疾驰而过,在空中划出一道令人心悸的弧线,直直地刺向前方。
然而,这道看似致命的剑气却没有击中任何目标。叶怀南心中一紧,眉头微皱,不动声色地凝视着空荡荡的前方。
突然,一声沉闷的“咕咚”声从脚下传来。她的目光下意识地顺着声音的方向看去,只见一只棕黄色的麂正狼狈地在地上翻滚着。这只麂显然是因为刚才用力过猛,失去了平衡,才会像这样滚进房间里来。
叶怀南的嘴角不由自主地抽动了一下,脸上浮现出一抹难以置信的神色。她瞪大了眼睛,看着这只不请自来的生灵在地上翻滚了几圈之后,终于稳住了身体。它甩了甩脑袋,似乎有些晕头转向,然后慢慢地站起身来,嘴里紧紧衔着的草药却没有因为刚才的翻滚而掉落。
它在叶怀南的注视下小心翼翼地走到云槿的床边,将草药轻轻地放在地上,然后抬起头,目光直直地看向叶怀南。
叶怀南见状,不由得一愣,随后手掌凭空一合,凝月化为一道银光消散。
她走近了些,目光打量起这簇茎如冰丝,脉络间流转淡蓝荧光的草药,随后看向那只麂:“这是何物?”她的声音虽然平静,但却透露出一丝好奇和疑惑,似乎想要从它的反应中找到一丝答案。
果然,那只麂似乎听懂了叶怀南的话。它用自己的角柄轻轻地触碰了一下地上的草药,然后又用尖尖的嘴巴拱了拱云槿的被褥,仿佛是在示意她用上这些东西。
就在此时,叶怀南忽然感觉到窗外有另一丝微弱的气息传来。她的眸光迅速扫向窗外,只见浓密的树枝间,一只翠绿的鸟儿正静静地站着,浑身宛如翡翠雕琢而成,羽翼上还挂着几颗晶莹剔透的玉珠,随着它的抖动,发出清脆的声响——这正是前些日子来向云槿讨要蜜饯的灵鸟青羽。
见叶怀南发现了自己,青羽抖干双翅后扑腾着飞进屋内,落在那簇草药旁。它发出一阵清脆的碎玉击罄声,尾音曳着三转银铃,叼起一片草叶踱着步子在叶怀南跟前晃了晃。
她蹲下身子,拿起草药细细端详,感受到其中蕴含着灵力,知晓这并不是普通的草药。
“可以救她?”
这时,麂又用头蹭了蹭她的手,似在催促。叶怀南再次看了一眼青羽,不再犹豫,起身将草药拿去煎煮。
煎好药后,她扶起云槿,小心地喂她喝下。没过多久,云槿的面色渐渐恢复了些许红润,额头的冷汗也少了。叶怀南松了口气,再去看她眉心的“封魔印”,竟也淡了几分。那麂和青羽见云槿情况好转,在屋内转了几圈,似是放心了,随后一个跃出窗外,一个振翅飞走。
叶怀南短暂地望着它们离去的方向,目光重新落回熟睡中的云槿身上,手指轻轻摩挲着她的脸颊,喃喃道:“小槿,你到底受了多少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