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重的尘土,混着浓烈到令人作呕的铁锈腥气,死死糊住了口鼻。天是昏黄的,像是被一场泼天大火烧穿了底子,又用无数亡魂的骨灰草草糊住,透出一点苟延残喘的、病恹恹的微光。
风卷过空旷的战场,呜呜咽咽,带着哨音,撕扯着残破的旌旗和散落一地的断戟折矛。那是无数生命被碾碎后遗留的残渣,无声地控诉着不久前的惨烈。
十岁的南宫胤秋,身量尚小,却已套上了一身特制的小号皮甲,紧紧跟在父亲镇北将军南宫朔高大如铁塔的身影之后。
皮甲沉重冰冷,硌得她小小的肩胛生疼,粗糙的皮革边缘磨蹭着她稚嫩的脖颈皮肤。她努力挺直背脊,学着父亲的样子,一步一顿地走在焦黑、黏腻的土地上。
脚下的触感很奇怪,软硬不均,有时是硌脚的石块,有时踩上去却微微下陷,发出令人牙酸的“噗嗤”声——那是尚未干涸的泥泞,混着暗红发黑的污物。
她的目光不敢乱瞟,却又忍不住。视野所及,尽是刺目的红与黑。
倒伏的尸体层层叠叠,姿态扭曲僵硬,空洞的眼窝茫然地瞪着污浊的天空。断肢残骸随处可见,像被随意丢弃的破旧玩具。空气中除了血腥,还有一种东西缓慢腐败的、甜腻的恶臭,丝丝缕缕钻进鼻孔,直冲脑髓,让她胃里一阵阵翻江倒海。
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一丝铁锈般的腥甜,才勉强压下那股强烈的呕吐欲望。
“怕吗?”父亲南宫朔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低沉而疲惫,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沙哑。
胤秋猛地抬起头,用力摇了摇。小脸绷得紧紧的,努力睁大眼睛,不让里面的水光溢出。“不怕!”声音刻意拔高,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是镇北将军的女儿,是注定要踏上这片修罗场的人。
南宫朔粗糙的大手轻轻按在她小小的肩甲上,力道沉稳,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温度。他没再说什么,只是目光沉沉地扫过这片死亡之地,坚毅的侧脸线条绷紧如刀削。
队伍沉默地前行,只有沉重的脚步声和铁甲轻微的摩擦声在死寂中回荡,显得格外惊心。南宫胤秋强迫自己将视线集中在父亲宽厚的背影上,努力忽略周遭地狱般的景象。
就在她几乎要将注意力完全凝聚时,眼角余光猛地捕捉到不远处一堆坍塌的、被烟熏得黢黑的木栅栏残骸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微弱地动了一下。
那动作细微得如同幻觉,像濒死的飞蛾最后一次扇动残破的翅膀。
胤秋的心骤然一紧。她脚步顿住,几乎是本能地扯住了父亲腰间的束甲丝绦。
南宫朔停下脚步,顺着女儿小手指的方向望去。他浓眉蹙起,锐利的鹰眼穿透弥漫的烟尘,精准地锁定了那堆焦黑的木料。他打了个手势,身后两名亲兵立刻上前,动作麻利而谨慎地开始清理那些沉重焦黑的断木。
随着木料被挪开,一股更浓烈的腐败气息扑面而来。胤秋下意识地屏住呼吸,踮起脚尖,小手紧紧攥住了父亲冰冷的铁质护腕。
木料下,蜷缩着一个小小的身影。瘦弱得几乎只剩下一把骨头,被厚厚的、已经看不出颜色的血污和泥灰包裹着,像一只被遗弃在泥潭里的雏鸟。破烂的粗麻布勉强蔽体,裸露出的皮肤上布满了狰狞的划伤和青紫,有些伤口边缘已经泛白溃烂。
最触目惊心的是她的一头乱发,凌乱如麻纠结成团,被半凝固的暗红血块牢牢粘在额角。那张脏污的小脸异常苍白,嘴唇干裂起皮,只有胸口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这具小小的身体里还残留着一丝微弱的生气。
胤秋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连呼吸都停滞了。那孩子看起来比她还小,如此幼小,如此脆弱,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散的枯叶。
这么小的人儿,被遗弃在这片吞噬了无数壮汉生命的修罗场上,她是怎么活下来的?
南宫朔蹲下身,伸出覆盖着厚茧的大手,极轻地探了探那孩子的鼻息。指尖传来的微弱气流让他紧绷的面部线条稍稍松动了一丝。他毫不犹豫地解下自己身后墨绿色的厚绒披风,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仿佛生怕惊扰了风中残烛,小心翼翼地将那小小的、冰冷的身体裹紧。
“还活着。”他低沉的嗓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带回去。”
胤秋几乎是屏着呼吸,看着父亲将那裹在厚重披风里、轻飘飘几乎没什么分量的小身体稳稳地抱起。那孩子毫无知觉,头颅无力地垂靠在镇北将军那坚实的臂弯里,脏污的小脸上只有一片死寂的灰白,唯有眉心极其轻微地蹙着,仿佛在昏迷中依旧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回程的路似乎比来时更加漫长,胤秋紧紧跟在父亲身侧,目光几乎无法从那小小的包裹上移开。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生命的脆弱,也第一次如此直接地触碰到战争的残酷——它碾碎的,不仅仅是战士的筋骨,更是一个个原本温馨的家庭。
将军府里弥漫着浓重的草药味,苦涩的气息盘踞在每一个角落。府中的老大夫花白的眉毛拧成了疙瘩,他仔细清理着女孩身上那些惨不忍睹的伤口,浑浊的老眼里满是痛惜和凝重。药粉洒在溃烂的皮肉上,昏迷中的孩子身体会剧烈地抽搐一下,喉咙里发出破碎的、不成调的“嗬嗬”声,如同濒死的小兽在梦魇中徒劳挣扎。
“将军,”老大夫直起身,疲惫地叹了口气,用沾着血污和药粉的布巾擦了擦手,“外伤虽重,慢慢将养,假以时日总能好个七八。只是……”他顿了顿,看向一旁沉默伫立的南宫朔,又扫过紧张地攥着衣角、小脸绷得紧紧的胤秋,“这嗓子……怕是废了。”
胤秋的心猛地一沉,像块坠入冰湖的玄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