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无声地滑过数个寒暑,那个从战场焦土中捡回来的、只会惊恐颤抖的哑女,在将军府温暖的羽翼下,悄然绽放。
十四岁的南宫槿,身姿如春日抽条的柳枝,纤细而柔韧。那份惊人的美丽如同被精心雕琢、打磨的璞玉,光华内蕴,顾盼间眼波流转,清澈的眸底沉淀着安静的力量。
虽然她依旧沉默,却不再是那个瑟缩的影子。她能用笔谈清晰地表达心意,能画出庭院里开得最盛的那株海棠,甚至能对着胤秋新得的兵书,在纸上写下一句带着自己见解的批注。
这份沉静的蜕变,并未让胤秋心中那点沉潜的遗憾消失,反而在阿槿日渐舒展的笑容下,像水底的暗礁,更加清晰坚硬地硌着她。
直到有一天,一个消息打破了她平静的内心,也在将军府里掀起了轩然大波。那个消息,是府里一个常年在东海一带采买药材的老管事带来的。
那是个飘着细雨的午后,胤秋正陪着阿槿在廊下临摹一幅雨后芭蕉图。老管事风尘仆仆地进来回话,说起东边海上的奇闻异事,其中便提到了东屿岛。
“……那岛子邪乎得很,常年雾气缭绕,礁石险恶,寻常船只根本不敢靠近。”老管事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压低了声音,带着几分敬畏,“可都说那岛上住着个‘无名药仙’,神龙见首不见尾,手里攥着些起死回生的灵药!前些年,临州有个富商家的独子,也是小时候被大火吓成了哑巴,多少名医都摇头,后来不知怎么求到了那药仙跟前,回来竟真能开口说话了!虽说声音听着还有些怪,可那确确实实是说话了!”
老管事后面的话,胤秋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她的全部心神,都被那句“回来竟真能开口说话了”攫住了。血液仿佛在瞬间冲上了头顶,又在下一秒涌回心脏,撞击得胸口闷痛。她猛地扭头看向阿槿。
一旁的阿槿显然也听到了,她握着画笔的手指倏然收紧,指节泛白,笔尖悬停在宣纸上,一滴饱满的墨汁无声地坠落,迅速在画纸上晕开一团浓重的、化不开的黑。
她抬起头,望向胤秋,那双总是沉静的琉璃眸子里,第一次清晰地翻涌起巨大的、几乎要将她吞没的波澜——那是难以置信的惊愕,是深埋心底、从未敢奢望过的渴望骤然被点燃的灼热,随即又被铺天盖地的恐惧所覆盖。她飞快地摇头,用力地摆手,眼神里满是焦灼的阻止。
那眼神像一根烧红的针,狠狠刺了胤秋一下。她知道阿槿在怕什么。怕那虚无缥缈的传说只是捕风捉影,怕那险恶的海路夺走她的性命,更怕……这好不容易得来的平静安宁,因她而再次卷入未知的风暴。
胤秋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胸腔里翻腾的冲动。她没有立刻说话,只是伸出手,轻轻握住了阿槿那只因用力而微微颤抖、冰凉的手。她的手心温暖而坚定,传递着无声的力量。她转向老管事,声音异常平稳,带着不容置疑的郑重:“此事当真?那富商之子,如今何在?药仙踪迹,可有更详细的线索?”
接下来的日子,胤秋像着了魔。她不动声色地收集着关于东屿岛和无名药仙的一切零碎信息,如同在黑暗中执着地拼凑一张残缺的地图。她翻遍了府中所有关于东海地理、海路、奇闻异志的书籍,甚至动用父亲的关系,向曾往来东海的商队和水师旧部打听。每一条模糊的线索都让她心头的火苗燃烧得更旺一分。
终于,在一个月朗星稀的夜晚,胤秋捧着厚厚一叠整理好的、墨迹未干的东屿岛海图和传闻笔录,跪在了父亲南宫朔的书房里。烛火跳跃,映着她年轻而执拗的脸庞。
“父亲,”她的声音带着孤注一掷的恳求,却又异常清晰,“孩儿要去东屿岛。”她看向南宫槿的眼神充满着坚定,“为阿槿求药。”
南宫朔放下手中的军报,抬起头。烛光下,他鬓边的几缕霜白清晰可见,眼神锐利如鹰隼,审视着跪在地上的女儿。书房里一片沉寂,只有烛芯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东屿凶险,传闻难辨真假。”南宫朔的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为一渺茫之望,值得以身犯险?”
“值得!”胤秋抬起头,目光灼灼,没有丝毫退缩,“阿槿不是妹妹,她是女儿珍视之人!女儿看着她长大,看着她用笔写出第一个字,画出第一朵花……她值得拥有自己的声音!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希望,女儿也愿意去争!”她顿了顿,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她心里的声音,女儿……想亲耳听到。”
最后一句,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南宫朔坚硬的心湖里漾开了一圈涟漪。他看着女儿眼中那份近乎燃烧的执着,那份他无比熟悉的、属于南宫家血脉的倔强和担当。良久,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溢出唇边。
“起来吧。”南宫朔的声音依旧沉稳,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妥协,“十名亲卫,府中最坚固的海船。你亲自去。”他目光如炬,紧紧锁住胤秋,“胤秋,记住,你是将军的女儿。带她去,更要平安带她回来。一个都不能少。”
“是!”胤秋重重叩首,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眼中却迸发出如星辰般璀璨的光芒,“女儿定不负父亲所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