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清晨。鸟鸣声陆续在院子里响起,古朴老宅还在沉睡,唯有木质回廊四周的海棠树上,叽叽喳喳,传递着夏天的讯息。
黑身白蹄的小野猫在树下伸了伸懒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它勾了勾爪子,弓起后背,霎时吓跑了落满树间花丛中的飞鸟。野猫“喵呜”一声,舔了舔缺了一角的浅蓝色瓷碗中所剩无几的猫粮,纵身一跃,翻身跃上了海棠树,震落一地花瓣。
刘绮揉了揉酸痛的脖子,眼下有些乌青。熬了近乎一夜赶制出来的方案,要再次和客户一家沟通确认,索性梳洗之后离开了周宅准备先去装修公司一趟。周政民泡好一壶生茶,倚靠在回廊的圆柱上,垂眸细细品尝。原本他的肠胃并不适合喝太过刺激性的饮品,奈何周政民醉心茶道,喜欢生茶那种具有原始冲击力的浓烈感受,唇齿之间油气褪去之后,残留的,是的浓稠水甜的回甘。
阳光逐渐升起,散落了满院。为周数准备好西式早餐之后,周政民换上一身黑色运动服,走出了周家。
在周数的成长里,很少有睡懒觉的时间。一则是他没有这个习惯,总是在睁眼之后就自动下床不再贪恋回笼觉;二则,作为被周善寅培养的周家的接班人,长久以来,周数起床后就要面临学习这件事情。哪怕是回国之后,父母没有过多干预过周数的作息,他仍然习惯了早起早睡。
洗漱完毕,认真吃完了父亲为他准备的早餐,在水池旁仔细清洗餐具、擦拭干净之后放到属于它们的地方。做完这一切,转头看到客厅墙边矗立的德国赫姆勒机械座钟,指针不过是早上七点四十几的样子。
周数整理好被母亲随意放置在沙发茶几上的杂志和电视遥控器,转身回到了自己的卧室。
他最近喜欢上了一件对于他而言非常新奇的事情——书法。
想起周政民小学校入职第一天时,在黑板上写的那一手内紧外松、笔势连贯的流畅楷书,周数被勾起了兴趣,嘱托父母买了好几本练字帖,逐一临摹之后,选择了隶书进行深入练习。
今天,他提笔临摹的,正是《石门颂》。
练习这一篇时讲究多用圆笔,逆锋起笔回锋收笔,用裹锋保持束毫状态,逆入平出。结体疏朗,线条沉着,纵横劲拔,不拘一格。
要想练出风韵自然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周数气沉丹田平稳吐纳,这一练就是一个多小时。长条木桌上,除了他笔下正在书写的那一张宣纸之外,飘散着几十张。有些飘落在地上,在周数的黑色长裤旁,更显古色古香、淡宕澄明。
正当周数平阔的额头逐渐冒出一层细密汗水,腕骨酸痛开始掌控不住笔锋时,院子里扑啦啦飞起一群小鸟,震落繁花。老宅的木质大门突然发出闷响,被人敲得梆梆作响。
从黑色长裤侧兜里掏出黑白格纹的方巾,轻轻碾过额头的细汗,周数将毛笔放置妥当,扔下方巾在桌子上,走出了房间。
没有出口问询,周数直接打开了大门。半掩的木门缓缓拉开,中间出现了一张愤懑的小脸。
不过八九点的样子,村子里也刚刚热闹起来,巷子胡同逐渐有了人声走动。在这样的时间段里,还在长身体的孩子应该乖乖在家睡觉才对。
然而此时面前的这个人,眼下浓倦的乌青,分不清是黑密睫毛投下的阴影,还是一夜未睡后的憔悴。
“找谁。”周数故意逗弄着,沉声缓缓问道。
果不其然,脸上藏不住事儿的孩子闻言立刻变了表情,毛簇簇的两道眉毛沉了下去,紧拧在一处,高挺圆润的鼻子上山根皱了几道,看起来奶凶奶凶的。那张红润的小嘴巴大大张开,米粒似的碎牙,门牙比其他牙要大一些。
周数半眯着眼一寸寸审视着,他鼻梁两侧似乎有些小雀斑,眼尾下垂的一双狗狗眼,眼珠又黑又圆,此时恶狠狠瞪着,拱起眼下明显的两片卧蚕。
——看来,是来兴师问罪的。
相泽燃声音提高了八度,似乎要把昨晚失去的气势重新展现出来。然而落到周数眼中,却只想跟他玩那个“凭借身高差伸出手摁住额头,他就只能张牙舞爪却够不到对方”的恶趣味游戏。
“找你!当然是找你!”
周数双臂抱在胸前,饶有兴趣的摸了摸自己的侧脸,顶腮笑道:“我?我们认识?”
——这个大尾巴狼!
相泽燃气得快要爆炸,恨不得一拳砸在这张死人脸上。他居然笑了?笑什么,嘲笑自己吗?!
然而还不待他当场发作,周数忽然又恢复了那种冷漠的神情,将木门推开更大的角度,仿佛是一种挑衅,又或许是在诱惑,或者说是某种邀请,转身走进了院子的石子路上。
周数自顾自回到了家里的客厅,不出意料的,那位大早上来找他兴师问罪的小孩儿,此时,也气鼓鼓的跟了进来。
周数咧了咧嘴角,偷偷瞟了一眼身后的小尾巴,舌尖在唇齿间一闪而过。
“坐。”
主人家率先坐到了主位沙发上,双臂展开倚靠在沙发背上,小臂自然垂落。白色衬衫,黑色长裤,与暗红色的皮质沙发形成矜贵的气场,哪怕从头到脚布料包裹严实,仍旧能够隐约看到少年逐渐长成的紧实肌肉线条。
相泽燃环顾四周,逐渐张大了嘴巴。他看到的周家老宅,从来都只是夜晚里在家属院顶楼上窥探到的一角,原本已经震惊于整个院墙内花草树木和回廊布景的静美,没想到房间内的布局更是匠心独运,内敛贵气!
巨大的两层水晶吊灯盘踞在客厅屋顶的中央,流苏灯带垂落仿佛展翅欲飞的脆弱蝴蝶。白橡木墙裙的伦敦雾色墙面上,矗立着一座暗红色的实木座钟,随着时间的流逝发出滴答、滴答的机械响动。暗红色的皮质沙发占据了客厅的一面墙,除了周数坐着的那张长沙发之外,旁边还环绕了半圈稍短一些的单人沙发,左右两边单独做了两个小茶几,上面放了一些杂志和小物件。沙发群组前面,是一张檀木面的长桌,下面用黑色石板做成Z字形支撑,放着时令瓜果和用小夹子夹好的开了封的零食袋。远处,三台二手电视那么大屏幕的彩色电视机矗立在欧式实木电视柜上,在更后面,有一个立桩的拳击柱和跑步机,墙上还有一个钉在墙面上的篮球框,高度像是适配成年人身高的。在窗前,摆满了娇嫩繁盛的绿植,叶子上还挂着水珠,一看就是早上刚浇过水。
最令相泽燃惊讶的是,周数的家里,地面居然铺满了木质地板,沙发下延伸而出石灰色的地毯,一直延续到屋子中央。而周数的黑色皮质拖鞋,此时摆放在地毯边缘,周数赤着一双瘦长苍白的脚,稳稳踩在上面。
相泽燃双手揉搓着裤子两侧,大口吞咽着涎液。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脚上那双泛黄的、沾了不少土的回力胶底鞋,忽然就,胆怯了。
“不坐吗?”周数歪了歪头,眼神漫不经心扫过一瞬间变得拘谨的相泽燃。
相泽燃踌躇不答,小嘴瘪了瘪垂下了脑袋。
周数嘟囔了一句“麻烦”,起身从鞋柜里找了一双比自己小许多的旧拖鞋,扔到相泽燃脚边。
“穿这双。”
相泽燃不知道的是,这双原本是周数以前的拖鞋,没穿几次就小了,被刘绮仔细刷洗之后收了起来。他缓慢蹭掉自己的球鞋,赤着脚探进柔软的拖鞋中,鱼嘴拖鞋口露出还沾着黑泥点子的脚趾,巧克力豆似的紧紧扣在一起。
周数皱皱眉,原本的耐心在此刻像烧着的纸一般,瞬间剩下了残留的灰烬。鼻息一吹,便四散消失。
索性,收起了逗弄小孩儿的那丝恶趣味。
抬手,在茶杯中倒入热茶,推了一杯给坐在一旁拘谨的相泽燃,率先开口:“你找我,什么事儿。”
相泽燃这才猛然从富丽堂皇的梦境中苏醒,想起了自己敲门时一遍一遍捋过的说辞。他沉胸叹气,重新瞪起了双眼。
相泽燃控诉着昨夜周数的行为,周数漫不经心听着,索性打开了新买的电视机调试。刘绮安装好电视机之后,只使用过一次,而那次周数刚刚跑完步回到自己的卧室里,心思全在相泽燃拉扯他时手腕上传来的湿热温度上。
这是第一次周数主动打开电视,正巧电视画面里央视一套播放着《水浒传》。林教头风雪山神庙,面对陆谦与高衙内阴险的陷害,林冲手刃仇人之后最终逼上梁山。
相泽燃说着说着,心思却逐渐被电视里的动画频道吸引住,全然忘了他是鼓足了多大的勇气才敲响了周数家的大门。
周数递了个眼神给他,默默将遥控器上的音量调大。相泽燃觉得口渴,舔了舔嘴唇,却始终没有喝那杯周数推过来的茶。
“呵,”周数冷冷笑道,“没下毒。”
相泽燃心虚的眨了眨眼睛,再次被电视剧里的剧情所吸引。眼看着林冲忍辱负重之后,快意恩仇,相泽燃内心逐渐燃烧起一股豪气。随之问道:“你问我为什么见到赵泽他们要逃跑。难道大英雄以寡敌多时,不能先隐忍下来,攒足力量之后再复仇?我爷爷说了,大丈夫能屈能伸,你凭什么瞧不起我。”
“我瞧不起你?”周数叹了口气,有种鸡同鸭讲之感,“所以你是觉得,我瞧不起你,特意来诘问我的?”
“什么什么问?我听不懂。我就是告诉你,你虽然在那天晚上帮了我,可是你没看到事情发展的全部,就来指责我,那我还不能跟你解释了?”
“所以你不是兴师问罪,是上门来解释的?”
“也不全是。”相泽燃梗梗着脖子,眼底隐隐泛起泪光,委屈巴巴地说道,“我觉得你误会我了,你应该跟我道歉。”
周数不怒反笑,手指轻点眉心,他似乎渐渐跟上了相泽燃的思维方式。
“而且……你没发现你这人表里不一的吗。你既然帮了我,却又对我不屑一顾似的,而且你是怎么把我送回家的,还帮我跟家里人撒谎。我不明白,我觉得你这人,特奇怪!”
周数被相泽燃一连串的问题问得有些发蒙,理性让他试图在这一大段的表述里串联出相泽燃真正的意图。然而看着相泽燃气鼓鼓的嘟着嘴巴,眼神委屈巴巴的样子,周数决定暂时放下理智,跟随本能。
他身体向着相泽燃的方向侧了侧,长腿变换了个坐姿,托着脸歪头看向相泽燃。
此时,他问出了那个困扰自己好久的谜团。周数厚唇轻启,突出的眉骨沉沉压着眼睛半眯着眨了眨,反问道:“那你又是为什么,总爱爬上墙头偷窥我呢?”
像被踩到尾巴的猫咪,怦然炸开了全身的毛绒。相泽燃猛然站起身来,嘴唇一张一阖喘起了粗气:“什么偷窥!你瞎说!”
转身就要逃离。
周数眼疾手快,伸展长臂一下拽住了相泽燃的衣角,稍微用力,男孩儿便再也冲不出去。周数另一只手好整以暇,端起茶杯垂眸微微抿了一口,这才说道:“你还是那么喜欢逃跑。”
相泽燃扭身扫掉周数的胳膊,几乎叫嚷着说道:“小爷我叫相泽燃,你看着吧,赵泽也好,你也好,我早晚收拾你们!”
周数不置可否,斜睨着他,伸出舌尖舔了舔侧切牙,玩味儿一笑:“相泽燃是吧。下次记得不要爬墙,喜欢看电视的话,”他顿了顿,“随时来敲我家的门。”
相泽燃弯腰将两只拖鞋甩向周数,周数轻松闪开,一只跌落在地毯上,另一只则挂到了座钟的钟鼎上。
看着趿拉着胶底球鞋落荒而逃的相泽燃,周数重新倚靠在沙发靠背上,双臂舒展的耷拉着。
忽然安静了的客厅,电视机上开始进入广告时间段。仰头,展翅欲飞的蝴蝶水晶吊灯,空洞的困于高顶之下。
周数索然无味,拿起遥控器关掉了电视机,长久陷入了沉默之中。
“铛”,笨重的座钟响了十下。
周数缓缓睁开双眼,睫毛轻扇,露出自带攻击性的下三白。唇齿微张,缓缓吐出一句“笨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