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小插曲对于裴邱而言无足轻重,只是对于那一口没喝的豆浆不甚在意。
穿的浅色卫衣上沾了些污渍,大概是那小孩手上的脏污印了上去,裴邱盯着这块脏污蹙眉。
回想起方才小孩伸出手,试图赔偿自己的五毛钱纸币,倏地笑了下。
并不是开心的笑,更多的是对那小孩看不清现状的,无知的笑。
裴邱的性子很冷淡,甚至于冷漠无情,除去裴桃和裴黎,其他任何东西,对她而言都是无甚重要的。
她只在乎裴桃,裴黎。
血缘,就像是一根很长很长的线,隐藏在三姐妹的血液里,骨骼里,骨髓里。
将她们拴在一根绳子上面,而裴邱是掌控这根绳子的走向。
以及,庇护。
裴邱从不觉得庇护是自己要做的,她连自己都不在乎,可血缘很奇妙,她不在乎自己,但她在乎裴桃,裴黎。
所以她主动揽起责任,承担起大人的角色,将她们庇护在自己的羽翼下。
即使,她的羽翼还未丰满,还未成熟。
裴邱移开眼,当这个显眼的脏污不存在。
走了好一会,裴邱停在十字路口,人行道上有行人在等绿灯,裴邱慢慢悠悠地走过去。
穿过人行道在往里走五六分钟就是汽车站,她要坐一个小时的汽车去呈山。
她一开始就奔着这个来的,早看完早休息。
裴邱不是一个喜欢到处走动的人,恰恰相反,她很懒,她喜欢固定在某个地方,然后日复一日的生活。
按照自己的规划,所以,一旦制定好的计划,裴邱便一定会去完成。
完成后在继续懒在自己的小窝里。
绿灯亮起,裴邱跟随人群抬脚离去,突然,垂下的手被人抓住。
裴邱踏出的脚停住,随着看去,眉间霎时涌上燥意,她甩开手,看了眼手,又看了眼衣服上的脏污。
裴邱没有说话,表情却肉眼可见的冰冷。
女孩抿了抿唇,胆小地说,“姐…姐姐,你要去哪儿?”
裴邱盯着她,女孩瑟缩了下,三月的天暖和不了多少,风一吹,凉意涌上,女孩抖的更厉害了。
裴邱一言不发,她不喜欢被人打断计划,所以抬脚离去,赶在绿灯灭下的前一秒走离人行道。
女孩紧随其后,“我…我可以跟着你吗?”
女孩跟在后面,声音很小的说,人群吵闹,声音被压下不少,但裴邱还是听见了。
唇角往下压了压,眼底的黑沉表明此刻的她十分有十一分的不爽。
裴邱停下脚步,扭头看向她,女孩比裴邱矮不少,头发勉强扎在身后,却没有仔细梳顺,看起来乱糟糟的。
裴邱嫌弃地往后退去,却在对上女孩看过来的视线时,顿住了。
女孩微微抬眸,脏兮兮的脸上可怜巴巴的看她,裴邱在一瞬间,在记忆中的某处寻找到了同款的眼神。
那是…父母离世后的第一天,也是裴桃失去父母的第一天。
那时候裴桃七岁,刚下学回来,身上还背着最喜欢的粉色书包,穿着可爱的粉色公主裙。
小裴桃一进家门就感受到了沉重的气氛,可她还小,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小裴桃很乖的放下书包,一路小跑到裴邱面前,彼时,裴邱才十五岁。
十五岁的裴邱是父母离世后家里最大的孩子,她望着盯着自己的裴桃,突然开口,“裴桃,你想爸爸妈妈吗?”
裴桃闻言圆圆的眼睛弯起,“嗯!”
“我想!我很久没有看见过爸爸和妈妈了!”
虽然有姐姐陪伴,但多少代替不了父母的陪伴,那是母爱与父爱。
没有任何陪伴能代替得了的。
裴邱沉默了,搭在膝盖上的手豁然抓紧,垂下的黑眸盯着某处,久久不语。
裴桃不知道裴邱怎么了,只知道姐姐不开心了。
裴桃小心地靠近她,张开短短的手臂抱住她,“姐姐不要不开心。”
裴桃奶声奶气道,“桃桃也会不开心的。”
裴邱敛下眼底的情绪,闭上眼,下巴抵在裴桃的脑袋上,半晌才回应,“嗯。”
这下裴桃放心了,裴邱摸了摸裴桃的脑袋,声音很轻很轻道,“桃桃,爸爸妈妈去了很远的地方。”
“以后你看不见她们了,你会难过吗?”
小小的裴桃并不明白这句话下的意思,天真的问,“很远的地方?”
“有多远?”
裴邱默了下,她也不知道,大概是地与天的距离。
也有可能是地球与银河系的距离,更有可能是地球与宇宙的距离。
这也意味着,她和裴桃与裴黎,再也见不到爸爸和妈妈了。
“死了。”
裴黎的声音从裴桃的身后响起,裴邱霎时抬眼,眼底情绪翻涌,最后归于冰冷与警告。
裴黎面无表情回视,又看向裴桃茫然的脸色,心中一紧。
“姐…这是…什么意思。”
裴邱带着警告看去,垂眼正想解释,裴黎再度开口,“就是再也见不到她们了,也没有爸爸再带糖给你吃了,也没有妈妈煮红糖鸡蛋给你吃了,家里,外面,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一个地方,都看不见他们了。”
“因为,她们死了,她们变成了两个盒子。”
裴黎冷漠的说完,裴桃听完后依旧没有弄明白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但她却听明白了。
她从今天开始,往后的每一天都看不到妈妈了。
裴桃还小,并不能及时处理这些情绪,愣了好一会后才缓过神,扭过头看着裴邱,扬起的脑袋,眼神有些迷茫和不知所措。
更多的是害怕和恐惧。
裴桃努力眨了眨眼,裴邱深吸一口气,下一秒却听见裴桃道,“姐姐,我想吃红糖鸡蛋…”
“好。”
裴邱面色依旧,在旁人看来似乎并没有太多的情绪变化,但裴邱却已经用尽全部力气压抑着内心的烦躁。
她恨不得砸了这周围的一切,桌子,板凳,茶几,只要能发泄的东西,她都想要全部砸掉。
她知道,她的情绪出现了问题。
但她不能表现出来,更不能在眼神,表情,肢体动作中表现出来。
因为,从此之后,她是这个家里的主心骨了。
裴邱温声道,“好。”
“今天有作业吗?”裴邱问。
裴桃讷讷点头,裴邱抚了抚裴桃的脑袋,“先去做作业,我做好给你端过去好不好?”
裴桃继续点头,机械般拿上书包上了楼,裴桃身影离开视线的下一秒,裴邱神情冷下,“你在做什么?”
裴邱看着这个比自己只小了一岁的裴黎,有一瞬间的看不懂。
“难道你要一辈子给她编造这个谎言吗?”裴黎神情冷漠,她坐在沙发上,垂下眼。
“那又怎么样?她那么小。”裴邱冰冷的看她,凉声道,“七岁的孩子,不应该过早知道这些。”
“死亡,是每个人都要经历的,或早或晚,七岁的裴桃有权利知道这件事的真相。”
裴黎抿了口冰水,她忽然有些喘不过来气,像是被压抑久后,被挤满负面情绪即将要爆炸的窒息感。
裴黎微微蹙眉,一口接着一口喝着冰水,“姐,我知道这件事责任不在你。”
“我也从来没有怪过你,因为你是我姐。”
裴黎舔了舔唇,说,“我…只有你了…”
裴黎咬破口腔中的软肉,血腥味慢慢弥漫口腔,压抑的情绪得到释放,争先恐后的涌上。
裴黎吸了吸,血腥气更浓,皱了皱眉,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
“姐,我不在乎别人。”裴黎缓缓的喘出一口气,“我只在乎你。”
“和裴桃。”
裴黎和父母的关系说不上亲近,大概也是因为两人的年纪相仿,裴黎和裴邱只相差一岁。
从小免不了放在一起比较,各种大考小考期末考,裴黎都不可避免和裴邱比上一比。
一次又一次看见父母微笑着看裴邱,夸奖她做得好时,裴黎的心不免出现了一种叫做苦涩的情绪。
每一次,不可避免的每一次。
裴黎一开始很恨裴邱,自然也就远离她,只要裴邱出现的地方,她都不会出现。
可裴邱很阴魂不散,每次都追在裴黎的屁股后面,每天第一句就是,“吃不吃葡萄糖?”
裴黎知道,这是父亲奖励给裴邱的。
小时候的裴黎很喜欢吃葡萄,也喜欢吃关于葡萄的所有糖果。
可自从这颗葡萄糖作为奖励给裴邱后,她就不再喜欢了。
也不再吃葡萄了。
裴邱说,“这是我自己用钱买的,零花钱。”
裴邱笑眯眯地看她,“我记得你很喜欢吃葡萄的,怎么现在不吃了?”
裴黎盯着这颗葡萄糖,在听见了葡萄糖不是父亲给的奖励时,裴黎抿了抿唇。
她抬手将糖攥进手心里,裴邱笑了,靠近她,“一定记得吃哦,我零花钱很多的,你以后想吃什么,我都买给你。”
“你想吃什么也要和我说哦。”
裴黎听着这些话,有些不明白,于是也问出口了,“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裴邱皱眉,似是对这个问题觉得无语,“我是你的姐姐,你的亲人。”
“我对你好,还要为什么吗?”
裴黎心中的某处突然被扎了一下,就像是自己纠结了很久,死磕了很久的东西到头来发现其实并不重要。
裴黎不明白这种情绪,她只知道自己很难受,眼眶很酸很热。
裴黎定定地看她,过了很久后才说,“嗯,你是我姐。”
所以,成绩并不重要。
因为,你是我姐,所以我不应该恨你。
因为,你是我姐,所以我应该爱你。
很小的裴黎就明白了这些,往后的每一次,裴黎看见裴邱拿到第一名时,她都是弯着唇看她。
这是她姐,很优秀。
在不知不觉中,裴邱在自己心里的地位变得比父母重要,变得比任何人都重要。
因为,那是自己的姐姐。
裴黎思绪收回,抬眼看去,裴邱也正在看着自己。
在这一刻,裴邱明白了,自己不能倒,也不能放弃。
因为,她还有裴黎,还有裴桃。
她没了,裴黎怎么办,裴桃怎么办。
裴邱冷淡的神色霎时散了,她笑了起来,心中莫名的躁意,还有那时不时就让自己一同去死的声音,一并消失了。
庇护,也从此刻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