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的梅雨季来得又急又猛。陈砚秋踩着御街青石板上的积水,水珠顺着油纸伞骨滚落,在伞沿积成一道透明水帘。他第三次经过\"芸香阁\"的乌木招牌下时,终于确认了跟踪者的位置——那个戴斗笠的瘦小身影正躲在对面绸缎庄的廊柱后,左肩微微前倾的姿态暴露了身份。
\"周姑娘不必躲了。\"陈砚秋收起油纸伞,水珠溅在芸香阁门前的青砖上,\"赵大人说这铺子有古怪,你来看便是。\"
斗笠下露出周砚奴半张苍白的脸。她左臂空荡荡的袖管用麻绳扎在腰间,右手却灵活地翻出一枚铜钱,在指间转了三圈才扣住。\"三刻钟前进去的举子还没出来,\"她压低声音,\"那人是川蜀来的刘弇,去年因'文格卑弱'被黜落。\"
陈砚秋眯眼望向芸香阁的雕花门楣。铺面看着与寻常书肆无异,门前悬着\"湖笔徽墨\"的布招,柜台后站着个穿杏色衫子的妇人,正用骨签慢条斯理地挑灯芯。檐角铁马在雨中叮当作响,盖住了二楼传来的细微脚步声。
\"柳七娘卖的可不是寻常笔墨。\"周砚奴突然抓住陈砚秋的衣袖,独臂力道大得惊人,\"她丈夫是景佑四年科场案被腰斩的誊录官。\"
陈砚秋肋间的旧伤突然刺痛起来。景佑四年的那场大火烧毁了礼部半座档案库,连带吞没了当年科举的所有原始记录。他下意识摸了摸怀中硬物——温府地窖里找到的锡盒还在,十二枚青铜号牌隔着衣料发烫。
芸香阁的门帘突然掀起,刘弇踉跄着冲出来,脸色比糊灯笼的棉纸还白。他怀里鼓鼓囊囊地揣着什么,右袖口沾着团可疑的暗红。陈砚秋刚要上前,却见这川蜀举子猛地拐进小巷,眨眼就消失在雨幕中。
\"该我们了。\"周砚奴从腰间摸出个锦囊,倒出几粒金瓜子,\"赵大人给的买路钱。\"
铺子里的沉水香熏得人头晕。陈砚秋的靴底刚沾上内室的波斯毯,就听见脑后传来机括转动的轻响。三排书架无声地滑开,露出后面黑漆漆的甬道。柳七娘不知何时已站在暗道口,杏色衫子下摆绣着的缠枝莲纹在暗处泛着诡异的青光。
\"陈公子是要买纸?\"妇人眼角堆起的笑纹里藏着算计,\"寒门学子价,纹银二十两一刀。\"
周砚奴的金瓜子叮当落在黄杨木柜台上。\"我们要看真货。\"
柳七娘的笑容僵了一瞬。她突然伸手按住陈砚秋的右手腕,拇指正好压在他掌根的茧子上——那是常年握笔留下的痕迹,但比寻常书生更靠近虎口。\"原来是同道中人。\"她松开手时,袖中滑出把铜钥匙,\"地字阁,丑时三刻。\"
暗道比想象中深得多。陈砚秋数着步子走下四十九级台阶时,周砚奴的呼吸已经变得急促。墙壁上每隔十步嵌着盏龟钮铜灯,灯油里混了麝香,燃起来有种接近血腥气的甜腻。最底层的铁门前蹲着个侏儒,正用锉刀打磨某种动物的趾甲。
\"新客规矩。\"侏儒咧开的嘴里缺了三颗牙,\"搜身。\"
陈砚秋张开双臂任他摸索。当那双骨节粗大的手碰到锡盒时,侏儒突然触电般缩回手指,惊恐地望向柳七娘。\"无妨。\"妇人从鬓间拔下银簪,在锁孔里转了七圈,\"这位公子身上带着'冤'呢。\"
铁门后的景象让陈砚秋胃部抽搐。十丈见方的石室里摆着七列柏木架,每列都整齐码着牛皮纸包的书册。但真正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天花板——数百个蚕茧大小的蜡丸用红绳悬在头顶,每个蜡丸下都垂着写有人名的竹牌。陈砚秋仰头辨认最近的几个:\"天圣二年进士王尧臣\"、\"景佑元年省元杨寘\"、\"庆历二年状元贾黯\"……
\"《阴私录》分三价。\"柳七娘从架上抽出本蓝布封册子,\"银钱价记考场丑事,把柄价载家族阴私,人命价存——\"她突然用册子抵住陈砚秋胸口,\"生死攸关的把柄。\"
周砚奴的独臂快如闪电。她劈手夺过册子翻开,泛黄的纸页上密密麻麻写满小楷。陈砚秋凑近看时,发现是某位官员的完整履历,但每条正经记录旁都用朱笔标注着秘闻:\"天圣八年纳妾实为霸占同年遗孀\"、\"景佑元年主考收受端砚二十方\"、\"庆历三年为子科考逼死幕僚代笔\"……
\"刘弇买的是这个?\"陈砚秋指着最新一条记录,那里写着该官员昨日刚在樊楼密会本届知贡举的家仆。
柳七娘笑而不答。她引着二人走向最里侧的书架,从暗格捧出个紫檀匣子。\"寒门学子价最低,\"她开匣时露出腕间的金镶玉镯——那是犯官妻女没入教坊司的标记,\"因他们最易拿捏。\"
匣中《阴私录》的纸质明显不同。陈砚秋指尖刚触到纸面就认出了材质——刑部存档专用的黄麻纸,边缘还留着被火舌舔过的焦痕。他猛地翻开第一页,顶部\"景佑四年锁院录\"的字迹让后颈寒毛直竖。
\"当年烧的是明档。\"柳七娘突然贴近他耳畔,口脂的茉莉香混着腐朽气息,\"暗档都在老崔判官肚子里。\"
周砚奴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她独臂撑着的书架被撞得倾斜,露出背后砖墙上密密麻麻的刻痕。陈砚秋凑近辨认,发现是数百个人名,每个后面都标注着日期和银钱数。最新刻的一行墨迹未干:\"刘弇,庆历四年五月初七,纹银五十两\"。
\"七娘!\"侏儒慌张地从门外滚进来,\"皇城司的鹰犬往御街来了!\"
柳七娘脸色骤变。她夺回《阴私录》塞进袖中,转身按动书架后的机关。整面墙的书架突然向内翻转,露出后面烧得焦黑的楼梯。\"从这儿上去是甜水巷。\"她推着陈砚秋往楼梯口走,语速快得惊人,\"告诉你家赵大人,他要的崔判官簿在——\"
一声弩箭破空的锐响打断了她。柳七娘杏色衫子的肩头突然绽开朵红梅,她踉跄着撞翻灯台,火苗瞬间窜上最近的书架。陈砚秋被周砚奴拽上楼梯时,最后看见的是柳七娘疯狂撕扯《阴私录》往火里扔的画面。那些写着无数秘密的纸页在火焰中卷曲,竟隐约显出人脸的形状。
甜水巷的暴雨冲散了追兵。陈砚秋在奔跑中发现袖袋里多了样东西——不知何时被柳七娘塞入的半页残纸。借着闪电的光,他看清上面记载的生平:
\"陈氏,潭州人,父为天圣五年进士,坐赃流岭南。女没入教坊司,景佑元年为礼部郎中温如珏诞一子……\"
纸页末尾的朱批被刀刮过,但陈砚秋用指甲轻轻刮擦,仍能摸到凹凸的痕迹——那是教坊司专用的\"贱籍\"烙印。雨幕中突然传来周砚奴的惊呼,他抬头看见巷口立着个戴斗笠的高瘦身影,那人举起的手里握着把熟悉的铜算盘。
\"赵大人?\"陈砚秋刚迈步,却见对方转身消失前抛来个物件。那东西在雨中划出弧线,正落在他脚前的水洼里——是把沾血的钥匙,柄上刻着\"刑部案牍库\"五个小字。
周砚奴的独臂颤抖着拾起钥匙。\"老崔判官……\"她嘶哑的声音淹没在雷声中,\"他管了三十年犯官子女的档案……\"
陈砚秋攥着残纸的指节发白。闪电照亮巷口墙面新贴的告示,那是礼部刚公布的本届科举条例,朱印在雨中晕染开来,像极了血渍。纸上的\"糊名誊录\"等字眼刺痛了他的眼睛,而更下方小字标注的\"犯官子孙不得与试\",正与他手中残纸上的记载形成残酷的呼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