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无边的冰冷。
不是雨水的刺骨,而是来自骨髓深处、灵魂核心的绝对死寂。仿佛整个宇宙的热量都被抽干,只剩下永恒的真空寒夜。裴烬的意识就在这片无光的冰海里沉浮,没有方向,没有时间,只有那手腕空洞处传来的、针尖般大小的幽蓝光芒,如同垂死孤星,在绝对的黑暗中执拗地闪烁。每一次明灭,都带来一阵源自存在本身的、空洞的剧痛。
他感觉自己正在被分解。不是物理的撕裂,而是构成“裴烬”这个概念的所有碎片——收尸人的麻木、程锐死亡的冰冷、烙印的灼痛、骨刃的重量——都在被那幽蓝的针尖光芒吸引、吞噬,投入手腕空洞之后那片纯粹的虚无。
熵增的尽头……就是归墟么?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消散,融入那片冰冷死寂的虚无时——
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暖流,毫无征兆地涌入了那片绝对的寒冷。
不是温度。更像是一种……“存在”的锚点。一种与那冰冷虚无截然相反的、微弱却坚韧的“秩序”感。
紧接着,一种粘稠、滑腻、带着淡淡草药苦涩和铁锈腥甜的液体,被强行灌入了他的喉咙。那味道如同浸泡过腐尸的药酒,令人作呕,却带着一股蛮横的生命力,顺着食道一路灼烧下去,在冰冷的死寂中点燃了一丝微弱却真实的火苗。
“咳…咳咳咳……” 裴烬猛地弓起身体,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冰冷的空气夹杂着腥甜的药味和浓烈的血腥涌入肺叶,带来刀割般的剧痛,却也强行将他的意识从那片虚无的边缘拽了回来!
他猛地睁开眼!
视野一片血红模糊,剧痛如同海啸般瞬间席卷全身!后背撕裂的伤口、遍布全身的灼伤和划痕、尤其是手腕空洞处那诡异的琉璃化边缘传来的、如同空间被撕裂的剧痛!左眼依旧无法睁开,右眼勉强聚焦。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近在咫尺的、一张异常苍白的、属于小女孩的脸。
她看起来只有七八岁大小,穿着一件脏兮兮、明显不合身的灰色亚麻布裙,赤着双脚,沾满了泥泞和黑红色的污迹。湿漉漉的黑色长发贴在毫无血色的脸颊上。最令人心悸的是她的眼睛——大得不成比例,瞳孔是极致的、没有任何杂质的纯黑,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倒映着裴烬此刻濒死的狼狈,却没有任何属于孩童的天真或恐惧,只有一片沉寂的、近乎冷漠的专注。
她跪坐在裴烬身边,一只同样沾满污迹的小手正捏着一个粗糙的陶土小瓶,瓶口还残留着粘稠的暗红色液体。另一只小手则按在裴烬的胸口,掌心冰冷,却带着一股奇异的、引导那股灼热药力流转的微弱力量。
雨水依旧从教堂巨大的破洞上方倾泻而下,冰冷地冲刷着两人。他们身处的位置,正是那个直径超过十米、边缘光滑如镜的琉璃化巨坑边缘。坑底积满了浑浊的雨水,倒映着上方灰暗破碎的天空。
“醒了?”小女孩开口了。声音清脆,却带着一种与年龄完全不符的、冰片般的冷静和穿透力,直接刺入裴烬嗡嗡作响的耳膜。“比预想的快。‘虫蜕’的效果不错。” 她低头看了看手中的陶瓶,纯黑的眼眸里没有任何情绪波动。
裴烬想开口,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漏气般的嘶鸣。每一次尝试呼吸都牵扯着胸腔和后背撕裂般的剧痛。他涣散的目光艰难地扫过四周。巨大的琉璃化坑洞,被湮灭的圣坛区域,倾颓的墙壁……无面使徒消失无踪,只有那柄属于程锐的巨大骨刃,静静地躺在坑洞边缘不远处的泥泞里,暗灰色的刃身被雨水冲刷得异常冰冷,高频振动的微芒早已彻底熄灭,像一块巨大的、死去的骨骼。
小女孩纯黑的眼眸顺着裴烬的目光,也落在那柄骨刃上,停留了一瞬。她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淡淡地补充了一句:“那个‘清道夫’的残骸在下面。”她纤细的手指随意地指了指深不见底的琉璃化坑洞,“核心湮灭率99.8%,但‘归墟’的坐标锚点已经投下,它的任务完成了。”
清道夫?归墟使徒?坐标锚点?裴烬混乱的意识艰难地捕捉着这些冰冷的名词。他挣扎着想抬起左手,指向那柄骨刃,想把它拿回来。那是程锐留下的唯一东西。
但他的身体如同灌满了铅,连动一动手指都做不到。失血、剧痛、以及那引爆信标带来的、源自灵魂层面的巨大亏空,让他虚弱到了极致。
小女孩似乎看穿了他的意图。她纯黑的眼眸转向裴烬,目光落在他那只试图抬起却又无力垂下的左手,最终定格在他右手腕上那个碗口大小、边缘琉璃化、中心闪烁着针尖幽蓝光芒的恐怖空洞上。
“钥匙孔……” 小女孩的嘴唇微微翕动,吐出三个字。她的声音依旧清脆平静,但纯黑的眼眸深处,第一次清晰地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像是冰冷的审视,又像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渴望?甚至还有一丝微不可察的……怜悯?
“归墟之门已经开了。” 她继续说道,目光从空洞移开,投向教堂巨大的破洞之外,那被无边暴雨笼罩的城市深处,仿佛能穿透层层雨幕,看到西港码头方向。“就在你毁掉的那个‘血肉摇篮’下面。‘蜂巢’的核心残骸成了最好的祭坛,‘清道夫’的湮灭提供了最后的坐标能量。” 她顿了顿,纯黑的瞳孔微微收缩,“门……正在稳定。通道的另一端,‘它们’正在过来。真正的‘清理’,要开始了。”
裴烬涣散的瞳孔骤然收缩!蜂巢之心下面……开了门?!归墟之门?!那个吞噬星辰、抹除熵值的【归墟】?!“它们”……是更多的归墟使徒?还是……更恐怖的东西?!
冰冷的恐惧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攥紧了他的心脏,甚至压过了身体的剧痛!引爆信标,湮灭一个使徒,付出的代价是打开了一扇更恐怖的毁灭之门?!
小女孩收回了望向雨幕的目光,重新落在裴烬濒死的脸上。她伸出那只沾满污迹的小手,没有去碰触裴烬的身体,而是悬停在他右手腕那个诡异的空洞上方。距离那闪烁的针尖幽蓝光芒只有咫尺之遥。
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能量波动,从小女孩的掌心散发出来。那波动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冰冷的秩序感,与空洞中心那幽蓝光芒散发出的死寂虚无气息隐隐对峙、试探。
裴烬手腕空洞处的针尖幽蓝光芒似乎感应到了什么,闪烁的频率陡然加快了一丝!一种源自本能的、冰冷的排斥感顺着空洞传来,让裴烬残破的身体不受控制地痉挛了一下。
小女孩的眉头极其细微地蹙了一下,悬停的手掌收了回来。纯黑的眼眸里,那一丝复杂情绪变得更加明显。
“钥匙孔已经成型,但钥匙……” 她看着裴烬,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近乎宣判的冰冷,“在你引爆‘信标’的那一刻,它就碎了。碎片……散落在这座城市的‘灰烬’里。” 她的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远处泥泞中的巨大骨刃,“或者,融入了某些……残留物。”
钥匙?碎了?裴烬混乱的意识捕捉到这些词。引爆信标……钥匙碎了……散落在灰烬里?融入残留物?程锐的骨刃?
“想关上那扇门,” 小女孩的声音如同冰锥,刺入裴烬混乱的意识,“你需要找到所有的‘钥匙碎片’,在‘门’彻底稳定、‘它们’大规模降临之前。否则……” 她纯黑的眼眸倒映着裴烬濒死的面容,里面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冰冷的、如同宇宙深空般的虚无,“江城,以及所有依附于它的‘低熵噪音’,都将被彻底‘归零’,成为通往‘归墟’坐标的……纯粹路径。”
归零……纯粹路径……
裴烬深黑的瞳孔里,那涣散的光一点点凝聚,最终化为一片沉凝如铁的死寂。所有的剧痛、虚弱、冰冷、恐惧,都被这片死寂强行压下。只剩下一个念头,如同烧红的铁烙印在灵魂深处:找到钥匙碎片!关上那扇门!
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用尽全身残存的力量,试图撑起身体。肌肉撕裂的剧痛如同电流般窜遍全身,但他布满血污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深黑眼眸中那冰冷的、近乎非人的执念。
小女孩静静地看着他徒劳的挣扎,纯黑的眼眸里没有任何波澜。她站起身,小小的身影在巨大的琉璃化坑洞和倾颓的教堂废墟背景下,显得异常单薄,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诡异存在感。
“时间不多了,‘钥匙孔’。” 她最后看了一眼裴烬,声音在哗哗的雨声中清晰无比,“‘灰烬’会指引你。或者……埋葬你。”
说完,她不再停留,赤着沾满泥泞的小脚,转身走向教堂巨大的破洞,小小的身影很快便融入了外面无边无际的、灰暗冰冷的雨幕之中,消失不见。
冰冷的雨水无情地冲刷着裴烬残破的躯体,冲刷着琉璃化坑洞边缘冰冷的镜面。他躺在废墟里,粗重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烈的血腥味。右手腕上,那个碗口大小的空洞中,针尖般的幽蓝光芒执拗地闪烁着,如同通往地狱的猫眼。
他涣散的目光,死死锁定在泥泞中那柄冰冷的巨大骨刃上。
钥匙碎片……灰烬……
他咬紧牙关,牙龈渗出血丝,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朝着骨刃的方向,一点一点地、如同濒死的蠕虫般,挪动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