硬币磕碰炉灶的声音清脆得不合时宜,像冰珠砸在烧红的铁板上。那只覆盖着惨白皮质的“钝爪”悬在半空,硬币上的余温迅速被皮壳吸走,只剩下冰冷的金属感。裴烬保持着递出的姿势,异化的手臂沉重而稳定。他仅剩的感官聚焦在炉台上。
面糊在烧热的铁鏊子上摊开,发出“滋啦——”一声悠长的叹息,水汽和油脂的焦香瞬间爆开,如同无形的触手,狠狠攥住了裴烬意识深处那片混沌的饥饿感。他喉咙下方某个沉寂的器官,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极其微弱地抽搐了一下,将那弥漫在空气中、实质般浓烈的香味,粗暴地转化成一种冰冷的、近乎本能的掠夺信号。
小老板的手指僵在面糊碗边缘,细小的油星溅在手背上,烫得他眼皮一跳。他死死盯着那只摊开在面前、非人手的东西。不是假肢——假肢不会覆盖着那种遍布细微龟裂、像老树皮混合了某种惨白生物的“皮肤”,末端更不会是一个如此厚重、棱线硬朗的钝形结构。
这东西刚才……稳稳地捏着一枚硬币,没有指节弯曲的动作,更像是整只“手”的整体协同,精准得……让人背脊发凉。还有那皮壳底下,隐在惨白表层下虬结盘绕、偶尔在动作起伏间凸显的、仿佛黑色活体金属缆绳般的“筋络”……一股寒气不受控制地从尾椎骨窜上天灵盖,牙齿缝里似乎都渗进了铁锈味。
他猛地抬眼,撞进裴烬面罩后那道模糊的视线里。
没有杀气,没有凶光。甚至可以说……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仿佛刚从冻土里挖出来的石头般的空洞和专注。那专注点不在他,而在鏊子上翻滚、逐渐变得金黄油脆的煎饼,在那铺开的金黄蛋液,在那跳跃的火苗上。
呼……小老板强行压下喉咙口的堵塞感,咽了口唾沫。恐惧像是冰冷的蛇缠绕在心脏上,但鼻腔里钻动的煎饼焦香和旁边那几个半大孩子探头探脑的好奇目光,拉扯着他那点小本生意的卑微贪婪。
他妈的,人鬼殊途也得混口饭吃!
他动作僵硬地接过那枚冰冷的硬币,指尖甚至能感觉到那“爪”表皮粗糙冰冷的纹理。硬币被他飞快地丢进钱匣里,金属碰撞声隔绝了那诡异的接触感。他重新聚焦在煎饼上,抹酱的手微微发抖,撒葱花的动作都失了准头,几根翠绿的葱花掉在了炉台边缘。
“加辣?”他低着头问,声音有点发飘。话一出口就后悔了——跟这玩意儿说什么辣不辣?它懂吗?它像会吃辣的样子吗?
裴烬的头颅微微动了一下,动作像锈蚀的合页转动。那层冰冷隔绝了他对味觉细节的感知。酱料的气息是混杂的糊状,辣的刺激?对他被异化的内部结构而言,那点化学分子的灼烧感或许只是能量层面的微弱反应,无法唤起“舌尖”的记忆。他理解了“辣”这个词的含义,但与他此刻纯粹的、对食物热能本身的吞噬欲无关。
他沉默地站着。
小老板立刻不再追问,甚至不敢再看他。他飞快地把煎饼卷好,裹进脆饼馃子炸出的油亮焦圈,套上薄塑料袋,用一个几乎“递送”的动作,远远地伸过去,递向裴烬左臂残端那处平滑覆盖的弧面旁边——仿佛生怕自己的手再碰到那诡异的“右手”。
煎饼的滚烫温度隔着薄塑料袋灼烤着空气。
裴烬用那只完好的(或者说,这具躯体上仅剩的、能进行精细操作的)右手臂残端——那块覆盖着同样材质、表面相对平滑、只是边缘带着硬朗线条的弧形“盾面”——笨拙地去“挡”住递来的塑料袋下端。他无法“捏”也无法“抓”,只能像用盘子承托碗底那样,让它依靠重力搁在弧面上。那重量和触感清晰传递过来,沉甸甸,滚烫。
他微微颔首,幅度小得像岩石的松动。随即转身,以那种沉重而迟滞的步伐,一步一踏,缓缓离开炉摊烟气的笼罩。每一步落下,都能感觉到右侧身体(那条异臂和覆盖下半身的沉重结构)带来失衡的牵扯感,以及煎饼袋子在左臂“托盘”上轻微的晃动和散发的强烈热源。
阳光此刻刚好爬上废墟的高点,金黄明亮。裴烬找到一个阳光浓烈、堆满了巨大混凝土碎块和扭曲钢筋的角落。几块斜立的水泥板形成了一个半开放的、被日光完全占据的小空间。
他靠在一块粗粝、冰冷的断壁上,将那滚烫的塑料袋小心地搁在一条被阳光晒得发烫的水泥横梁断面上。塑料在高温下发出轻微的滋滋声,融化出一点边缘。
他再次伸出那只钝形的、冰冷的右爪。爪尖(如果可以称那个末端为“尖”的话)极其缓慢地、精准地刺破塑料袋的一角。
高温蒸气如同困兽般“噗”地冲了出来,带着浓郁的谷物焦香、油脂气息和甜面酱混合后的独特复合味道,瞬间扑向裴烬的面部。
没有深呼吸的“闻”,不需要。这气流裹挟的分子信息直接作用于他这具高度变异躯体的“感知”层面。它们撞在那层覆盖他半脸的冷硬“面具”(由融合的头骨结构和增生的皮壳构成)和粗糙的颈部皮肤上,激起的不是嗅觉的快感,而是一种冰冷的“识别”和信息流的汹涌。
他低下头,凝视着破开的塑料袋口里露出的金黄焦脆的煎饼。
没有唾液分泌,但胸腔深处那片凝固的饥饿“深渊”猛然产生了强大的“吸力”。一种纯粹的、对能量的渴望。
他低下头。
这一次,他再次使用了那条沉重的右臂。
钝形的末端缓缓探入塑料袋破口,刺入那卷起的、热腾腾的食物内部。没有捏,没有撕扯。它像一把沉重的铲子或压具,用力地压紧、下插、然后……挑起。
一大块包裹着馃子、涂抹着酱料、边缘焦酥的煎饼被强行撬起,卷附在沉重的钝头上。
裴烬将整个钝头连带卷着的煎饼送向自己脸部下方,那个有着明显凹陷、似乎可以通向内部的裂口——一个介于残破胸腔结构与异化头颈连接区域之间的、原本属于“嘴巴”位置的深陷缝隙。缝隙边缘覆盖着焦黑碳化的皮壳边缘,内部深不见底。
没有咀嚼动作。那块滚烫的食物被那笨重的钝器推送着,直接塞进了那个幽暗的深隙。
没有任何咀嚼吞咽的声音传出。
只有极其短暂的停顿。
随即,一种冰冷的、难以言喻的暖意从躯体核心——那虬结着黑色“筋络”的最深处,仿佛熔炉终于被投入了燃料般——极其缓慢地弥散开。那并非是味蕾的回甘,而是食物热能以及其中蕴含的、能被这具躯体吸收的微弱生物能和化学能,被高效转化后释放出的“能量回响”。它压下了饥饿引发的虚火,带来一种物质层面直接的、沉重的“满足”。
他再次将钝爪伸入塑料袋。
重复。
压。撬。送入。
阳光强烈地照射在他身上,将那覆盖躯体的惨白、暗沉皮壳映得毫无血色,宛如一座在阳光下缓慢进食的石像。那包裹在他左臂弧面下的半张红黄糖纸,也在日光下反射着破碎的、细碎跳跃的光斑。
远处巷口。
几个躲在阴影里的半大孩子,刚刚目睹了投硬币、递接食物和这诡异进食方式的全过程。其中一个孩子猛地倒吸一口冷气,指着角落日光下那沉重的剪影,声音带着压不住的颤抖和隐秘的兴奋:“妈呀!看见没!怪物!用那种…铁爪子…生啃煎饼!直接塞进肚子里的黑洞洞!小老板的钱都敢收!”
这声音如同投入死水的一颗石子,瞬间激活了小巷压抑的气氛。先前那个被小老板瞪跑的、胡子拉碴的流浪汉一直猫在更远处的垃圾箱后面,此刻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裴烬进食的身影,以及阳光下那闪了一下的糖纸光点,喉结滚动了一下,眼神贪婪而警惕。他缩回脖子,瘦削的身躯几乎贴在墙壁上,转身迅速消失在阴影更深处。
小老板站在自己狭窄的摊位后面,手里下意识地重复着擦拭炉灶的动作,油污却越擦越多。他眼神复杂地望着角落阳光里那个沉重安静的身影。怕,是真的怕。那手臂,那吃相……可他摊煎饼这么多年,什么三教九流没见过?付钱买东西……这“主顾”,至少……讲点规矩?
一个念头,带着巨大的荒谬感和一丝隐蔽的、被发现的惊惧,如同冰凉的虫子爬上他的心头:刚才…它用那铁爪子碰到煎饼和塑料袋了…脏吗?有毒吗?那玩意儿…会传染吗?
阳光浓烈,空气里似乎漂浮着看不见的尘埃和流言。而角落那块被阳光独占的水泥板上,煎饼袋里的食物在缓慢减少。裴烬沉重地坐在那里,每一次撬起食物、送入缝隙的动作都带着岩石挪动般的滞涩感。他感知着热能在体内冰冷的循环,感受着阳光试图穿透厚重皮壳的微弱暖意。
平静,凝固,下面沉浮着不安的低语。他暂时满足了那个名为“饥饿”的巨大空洞。只是那条沉重的右臂,在完成了几次撬取后,再次恢复了那冰冷凝固的沉重状态,垂落在身侧,惨白的皮壳在日光下仿佛在无声地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