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寺的钟声悠远绵长,惊起林间一片飞鸟。八岁的兰乔曦踮着脚去够母亲手中的香,粉嫩的小脸上满是认真。
\"娘亲,我这样拿香对不对?\"她学着母亲的样子双手合十,香柱笔直地竖在掌心。
\"对,曦儿真聪明。\"兰母温柔地抚过女儿的发髻,眼中含着化不开的疼爱,\"待会儿拜佛时,心里要诚。\"
兰乔曦用力点头,发间那对银蝴蝶随着动作轻轻颤动,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这是父亲上月从府城带回来的,她爱惜得紧,连睡觉都不愿取下。
母女二人虔诚地在佛前跪拜。兰乔曦偷偷睁眼,望着金身佛像慈悲的面容,在心里默念:愿爹爹今日宴会顺遂,愿我们一家永远平安喜乐。
回程的马车上,兰乔曦趴在窗边,看路旁野花在春风中摇曳。
\"娘亲,爹爹说会带糖糕回来,是真的吗?\"
\"自然是真的。\"兰母笑着将女儿拉回座位,\"你爹什么时候骗过你?\"
想到甜滋滋的糖糕,兰乔曦忍不住咽了咽口水。父亲虽是个秀才,却从不摆读书人的架子,每次出门都会给她带些小玩意或吃食。私塾里的孩子们都羡慕她有个这样好的爹爹。
一路上,兰乔曦还沉浸在父亲外出归来带的糖果喜悦中。
父亲满面红光地告诉她们,知府大人的宴会上,有位与父亲同名同姓的京官而且还是同一知府同一届的秀才,引得满座惊叹。父亲说起这事时,眼中闪烁着难得的光彩,一脸的嫣有容光的,但是又有些疑问怎么当年不曾记得。上次的糖果就是这位大人给的。
\"娘亲,爹爹今日又去私塾了吗?\"兰乔曦跳下马车,却发现家门紧闭,连门房刘叔都不见踪影。
兰母眉头微蹙:\"奇怪,这个时辰刘叔应该在的。\"
她们等了又等,直到日头西斜,邻居赵大娘看不过去,喊来几个汉子帮忙撞门。
\"兰家娘子,你们退后些。\"领头的铁匠张叔活动了下肩膀,猛地撞向大门。
门闩断裂的刺耳声响让兰乔曦心头一跳,她下意识抓住母亲的衣角。
\"啊呀!\"最先冲进去的赵大娘发出一声尖叫,随即是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兰乔曦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母亲一把捂住了眼睛。但透过指缝,她还是看到了——刘叔一家三口被麻绳捆得像粽子,倒在血泊中,刘婶的眼睛还睁着,直勾勾地望着天空。
\"别看!曦儿别看!\"母亲的声音在发抖,却死死按着她的头不让她转身。
兰乔曦浑身僵硬,耳边充斥着邻居们的惊呼。她被推搡着进了内院,恍惚间听见有人说\"造孽啊\",有人说\"天杀的\",还有人在呕吐。
然后她看见了父亲。
没有头的父亲。
那具熟悉的青色长衫直挺挺地躺在堂屋正中,脖颈处一片暗红。地上没有头,只有一滩已经发黑的血。
兰乔曦的喉咙里发出一种她自己都不认识的尖叫声,眼前一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来时,她躺在邻居赵大娘家,额头上敷着湿毛巾。母亲坐在床边,眼睛肿得像桃子,脸上的妆全花了。
\"娘亲,爹爹呢?\"兰乔曦一开口,眼泪就滚了下来。
母亲将她搂进怀里,浑身颤抖着,却说不出一个字。
后来兰乔曦才知道,官府的人来了又走,只说是仇杀。可父亲那样一个和善的人,连蚂蚁都不忍心踩,哪里来的仇人?家里的钱财分文未少,显然也不是为财。
丧事办得潦草。母亲变卖了所有值钱的东西,才凑够棺材钱。父亲的身子是缝上去的一个木头脑袋,因为找不到真的。
葬礼那日,母亲一滴泪都没掉,只是死死攥着兰乔曦的手,指甲几乎掐进她的肉里。
日子一天天过去,母亲的笑容越来越少。兰家的积蓄很快见了底,母亲的嫁妆首饰也一件件消失。兰乔曦常常在半夜听见母亲的啜泣,但天一亮,母亲又会强撑着起来给她煮粥。
直到那个雨天,一个穿绸缎衣裳的女人带着几个凶神恶煞的汉子闯进家门,说父亲生前欠了债。
\"兰秀才借了我们老爷二十两银子,白纸黑字写着呢!\"那女人抖着一张纸,红唇一张一合,\"要么还钱,要么拿这宅子抵!\"
母亲跪在地上苦苦哀求,说家里实在拿不出钱。那女人环顾四周,目光最后落在兰乔曦身上,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
\"没钱也好说。我们老爷最是心善,见不得孤儿寡母受苦...\"
那夜,母亲抱着兰乔曦哭了整晚。第二天,母亲翻出压箱底的那条嫣红色绣百蝶裙子,对着铜镜细细描眉画眼。
\"曦儿,今天去王婶家玩好不好?娘亲有事要出门。\"
兰乔曦不认识什么王婶,但母亲难得露出笑容,她便乖乖点头。王婶家就在巷尾,那是个满脸褶子的妇人,笑起来像朵皱巴巴的菊花,身上有股刺鼻的脂粉味。
\"哟,这就是兰秀才家的小姐?长得可真水灵。\"王婶的手又湿又冷,像蛇一样缠住兰乔曦的手腕。
那天,兰乔曦在王婶家吃了从未吃过的麻糖和五花肉。回家时,母亲已经回来了,脸上带着奇怪的红晕,发髻也有些散乱,但眼中却有了久违的光彩。
\"曦儿,以后咱们有好日子过了。\"母亲摸着她的头说。
自从那天,母亲每天都在门楣上挂上一盏红灯笼。那红灯笼红的就如同那日她看到的父亲的血一样,红的刺眼,却照不亮眼下的路。
起初,兰乔曦不懂这是什么意思。直到有一天,她半夜被奇怪的声音惊醒,悄悄爬起来,从门缝里看见一个陌生男人压在母亲身上,母亲发出痛苦又奇怪的呻吟。
兰乔曦吓得缩回被窝,整夜不敢合眼。第二天,母亲给她买了新头绳,却绝口不提昨夜的事。
来家里的男人越来越多,兰乔曦被赶去西厢房的时间也越来越长。母亲告诉她,无论听到什么声音都不要出来。西厢房成了她的避难所,一个充满恐惧与孤独的牢笼。
直到那个下午,一个穿着蓝色绸衫的男孩被领进西厢房。
\"安宰,你在这儿陪妹妹玩,别乱跑。\"一个满脸油光的中年男子拍拍男孩的肩,然后急匆匆走向正屋。
男孩约莫十岁年纪,眉眼清秀,手里攥着一包糖。他好奇地打量着缩在角落的兰乔曦,突然笑了。
\"妹妹,你吃糖吗?\"
那是兰乔曦黑暗世界里照进的第一束光。男孩——任安宰——从怀里掏出一本破旧的《三字经》,小心翼翼地递给她。
\"爹爹说你是兰先生的女儿,兰先生学问可好了。你认字吗?我教你认字好不好?\"
兰乔曦望着男孩明亮的眼睛,那里没有怜悯,没有轻视,只有纯真的善意。她慢慢伸出手,接过了那本《三字经》。
窗外,母亲的呻吟与男人的喘息交织在一起;窗内,任安宰指着书上的字,一字一顿地念:\"人、之、初,性、本、善...\"
兰乔曦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那一刻,她明白了,这世上还有人愿意给她一方净土,哪怕只是暂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