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州城高大的城墙在身后渐渐缩成一道灰暗的剪影,最终彻底消失在地平线的烟尘里。契丹大军如退潮般急速北撤,马蹄踏起的烟尘遮天蔽日,带着一种仓促甚至近乎狼狈的气息。然而,在距离大军主撤方向数十里外的一条相对僻静的官道上,一支规模不大、行装各异的队伍,却以一种近乎悠闲的姿态迤逦而行。
这便是拜火教的“商队”。
总教主张三金扮作一位须发花白、眼神浑浊、拄着紫檀木拐杖的垂暮老翁,坐在一辆看似普通、内里却铺着厚厚锦垫的骡车里,偶尔掀开车帘,浑浊的目光扫过沿途萧瑟的冬景,便又放下。古力森连则是一副精悍管家打扮,皮袄毡帽,腰间挎着弯刀,骑着一匹健硕的青骢马,走在队伍最前头,警惕地扫视着四周。其余几位随行的拜火教核心高层,也都改头换面,或扮作账房先生,或扮作寻常护卫,混在几十名精悍的亲兵之中。这些亲兵也都收敛了军中煞气,穿着半新不旧的皮袄,推着几辆装载着沉重木箱的骡车,车轮在冻得坚硬的土地上发出单调的吱呀声。
整个队伍,像极了一支在乱世中艰难求存、运送些皮货或药材前往北地碰运气的寻常商旅。只是那木箱过于沉重,车轮压入冻土的痕迹过深,以及那些“伙计”们偶尔扫视四周时眼中闪过的、与商贩身份不符的锐利精光,无声地诉说着这支队伍的不同寻常。
顾远和阿茹娜则被“安排”在队伍中间偏后的一辆稍大的马车里。这辆马车装饰得相对舒适,内里铺着厚厚的狼皮褥子,角落还固定着一个小巧的暖炉,散发出融融暖意,隔绝了车外刺骨的寒风。
“远哥哥!你看!快看那边!”阿茹娜半个身子都探出了车窗,裹着雪白狐裘,脸颊冻得通红,却兴奋地指着远处一片被薄雪覆盖的枯树林。几只灰褐色的野兔被队伍惊动,正惊慌失措地蹦跳着窜向林子深处。“兔子!好肥的兔子!”她回过头,眼睛亮晶晶的,像盛满了碎星,“我们晚上烤兔子吃好不好?让扎哈他们去打几只!”
顾远斜倚在柔软的靠垫上,手中把玩着一柄镶嵌着绿松石的银质小刀,闻言抬眸,看向她那张在寒风中依旧生机勃勃、写满了纯粹喜悦的脸庞。自云州出发这几日,阿茹娜仿佛一只终于飞出金丝笼的百灵鸟,彻底挣脱了所有的束缚和担惊受怕。她不再是被困拜火教总坛里那个只能默默祈祷的柔弱女子,这广袤的天地,这看似危险的旅程,对她而言却成了前所未有的新奇冒险。
“好。”顾远唇角勾起一抹温柔的弧度,声音带着宠溺的慵懒,“你想吃,就让扎哈带人去打。不过要小心些,别跑远了。”他伸出手,将她探出窗外的身子轻轻拉回温暖的马车里,顺手用自己温热的手掌包裹住她冻得冰凉的小手,“外面风大,仔细着凉。”
阿茹娜顺势依偎进他怀里,汲取着他身上的暖意,满足地喟叹一声,像只慵懒的猫儿。她仰起脸,清澈的眼眸里倒映着顾远俊朗的轮廓,带着毫不掩饰的依恋和幸福:“远哥哥,你真好!我从来没这么开心过!就像……就像我们真的是在游山玩水一样!”她忽然想到什么,脸颊飞起两朵红霞,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娇憨的羞意,“而且……而且天天都能和你在一起……” 这几日的朝夕相处,同宿同起,浓情蜜意,让她彻底沉浸在迟来的新婚甜蜜之中,仿佛这世间只剩下他们二人。
顾远低头,在她光洁的额上印下一个轻吻,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嗯,天天在一起。” 他拥着她,感受着她身上传来的馨香和温暖,心中却如同车外冰封的大地,冷静得没有一丝波澜。阿茹娜的快乐是真实的,纯粹得不掺任何杂质。这份纯粹,在这步步杀机的乱世里,珍贵得如同易碎的琉璃。他愿意守护这份纯粹,哪怕只是暂时的幻象。
然而,这“蜜月”的氛围,却是建立在无数异常之上。张三金为何要如此大费周章地伪装成商队?这绝非仅仅是为了掩人耳目撤退那么简单!契丹大军急速撤离的紧张与这支队伍刻意放缓的悠闲,形成了刺眼的对比。那些沉重的木箱里,装的究竟是什么?绝不是寻常的皮货或药材!古力森连叔公为何对此毫无异议,甚至默许自己“沉迷女色”拖延行程?这太反常了!
顾远的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马车窗外。车帘缝隙间,可以看到骑在马上的古力森连正与扮作账房先生的一名拜火教高层低声交谈着什么,神色严肃。他收回目光,指尖在阿茹娜柔顺的发丝间缓缓梳理,心中却在飞速盘算。昨夜扎营时,他已暗中向赤磷卫统领默罕下达了密令:不惜一切代价,在不惊动任何人的前提下,探明那几辆骡车上沉重木箱内所藏之物!同时,留意沿途所有看似寻常的落脚点——客栈、驿站、甚至废弃的庙宇,是否有提前布置或异常联络的痕迹。
“远哥哥?”阿茹娜在他怀里不安分地动了动,仰起小脸,“你在想什么?眉头都皱起来了。”她伸出纤细的手指,试图抚平他眉心的褶皱。
顾远瞬间收敛了所有思绪,眉目舒展,低头擒住她捣乱的手指,轻轻咬了一口,换来她一声低低的惊呼和嗔怪的笑。“在想……”他故意拖长了语调,眼中带着促狭的笑意,“今晚烤兔子,是该用你喜欢的孜然,还是试试我从苗疆学来的香茅草料?”
“都要!”阿茹娜立刻被转移了注意力,兴奋地坐直身体,“撒孜然的烤一条腿,用香茅草的烤另一条腿!我要尝尝哪个更好吃!” 她孩子气的馋相,惹得顾远低笑出声,胸腔微微震动。
黄昏时分,队伍在一处背风的山坳里扎营。篝火噼啪作响,烤兔肉的香气混合着香茅草和孜然独特的辛香,在寒冷的空气中弥漫开来,勾得人食欲大动。阿茹娜裹着厚厚的狐裘,像只快乐的小松鼠,围在火堆旁,眼巴巴地盯着火架上渐渐变得金黄流油的兔肉,不时指挥着负责烤制的亲兵:“这边!这边火小一点,要焦了!哎呀,快翻面呀!”
顾远坐在稍远处一块铺着厚毡的石头上,手中端着一杯温热的马奶酒,看似悠闲地欣赏着阿茹娜活泼的身影和跳跃的篝火。古力森连端着一大盘切好的、滋滋冒油的兔肉走过来,挨着他坐下,将盘子递给他。
“喏,尝尝,那丫头盯着烤的,香得很。”古力森连的声音带着笑意,眼神瞟向火堆旁雀跃的阿茹娜,“这丫头,跟着你出来,可算是撒了欢了。看她高兴,叔公心里也舒坦。”
顾远接过盘子,用银质小刀切下一块最嫩的腿肉,吹了吹,却没有立刻吃。“是啊,难得她这么开心。”他顺着叔公的话说,语气温和,“只是……叔公,我们这般慢悠悠地走,教主那边……不会怪罪吗?大军都撤远了。”他看似随意地问出了心中的疑惑,目光却紧紧锁住古力森连的眼睛。
古力森连拿起一块兔肉,大大地咬了一口,嚼了几下,才含糊不清地说道:“急什么?教主自有安排。咱们这趟回去,又不是去打仗。”他咽下肉,拿起酒囊灌了一口,抹了抹嘴,压低声音,带着一丝神秘,“教主说了,走得慢些,稳当。有些‘东西’,经不起颠簸,也……不能太早回去。”他眼神瞟了瞟那几辆停放着的、盖着厚毡的骡车,意有所指。
不能太早回去?顾远心中警铃大作。那些箱子里,果然有鬼!而且张三金似乎还在等待某个时机?他面上不动声色,只是露出恍然的表情,点了点头:“原来如此。还是教主思虑周全。那……我们接下来是走哪条路?听说前面岔路,一条通汾州,一条绕道潞州,似乎都不太平,流兵盗匪不少。”
“放心,路线早就定好了。”古力森连摆摆手,显得胸有成竹,“有叔公在,几个毛贼翻不起浪。咱们走潞州那条道,那边……有我们的人接应点,补给也方便些。”他拍了拍顾远的肩膀,语气带着长辈的关切,“你啊,就别操心这些了。这段日子难得清闲,好好陪陪阿茹娜那丫头。等回了契丹,成了婚,事情就更多了。教主对你寄予厚望,将来拜火教和古日连部羽陵部的担子,都得压在你肩上呢!”
古力森连的话语里充满了真诚的期许和对后辈的关爱。他显然对张三金的“安排”深信不疑,对顾远的“前程”满怀期待。这份信任,让顾远心中的寒意更甚。叔公被蒙在鼓里太深了。
“是,叔公教训的是。远儿明白了。”顾远恭敬地应道,低下头,用小刀切着盘子里的兔肉,掩饰着眼中翻涌的复杂情绪。
就在这时,默罕的身影如同幽灵般出现在顾远身侧的阴影里,借着递水囊的动作,将一个揉成极小纸团的密报塞进了顾远的手中,动作快得连近在咫尺的古力森连都未曾察觉。
顾远不动声色地接过水囊,将纸团紧紧攥在掌心。指尖传来的微凉触感,像一道电流瞬间击穿了他心中那层名为“甜蜜”的薄纱。
“远哥哥!肉烤好啦!快来尝尝!”阿茹娜清脆欢快的声音响起,她端着一盘精心挑选、烤得焦香四溢的兔肉,像献宝一样跑了过来,脸上洋溢着纯粹满足的笑容,仿佛这世间所有的美好都凝聚在她手中的盘子里。
顾远抬起头,脸上瞬间切换成温柔宠溺的笑容,伸手接过盘子:“好,我尝尝我家阿茹娜亲自监工的手艺。”他拿起一块肉,放入口中,细细咀嚼,赞道:“嗯,外酥里嫩,火候正好,香茅草的味道很特别。”
阿茹娜立刻笑弯了眼睛,得意地挨着他坐下,也拿起一块肉吃起来,一边吃一边叽叽喳喳地说着烤肉的趣事。
顾远笑着应和,目光温柔地落在她满足的笑靥上。火光跳跃,映照着阿茹娜毫无阴霾的侧脸,也映照着他眼底深处那片无法驱散的冰冷疑云。他缓缓咀嚼着口中鲜香的兔肉,舌尖却尝到了一丝挥之不去的、铁锈般的腥气。
蜜糖之下,暴风至电光火石。他握紧了掌心的纸团,那里面,或许就藏着撕开这甜蜜假象的第一道裂缝。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