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面一时间尴尬起来。
格拉德垂眼,慢条斯理地活动手腕,没有说一句话。
库特呆呆地望着格拉德,即便自己的脊背断裂一样的疼痛也没叫他回过神来。
“你……”
他的话突然卡在了嗓子里,眼睛里随之涌出泪水。
格拉德毫无动容之意。
最后还是莱斯利上前,抓过了他的衣领向外走去。
“好自为之。”
莱斯利始终没有低头,昂着下巴抛出一句。
格拉德并不觉得自己需要好自为之。他只希望这些人都离自己远些。
揉了揉太阳穴,看到西奥多蹦蹦跳跳地经过,就出声喊住他:“你怎么放他们进来?”
“啊?”西奥多懵了懵,格拉德指指远方。
“您是说蒙特少爷和迪鲁少爷吗?”西奥多说,“我以为少爷高兴看见他们呢。”
他目光纯澈,看起来很老实。
格拉德最后还是没继续问。毕竟他之后寻找圣杯跋山涉水的旅途是瞒着西奥多的,要是叫对方从这次冲突中看出端倪……让这人问出“他们为什么来找您”的话,那么格拉德大概率难以圆谎。
“您不高兴吗?”
“……没有,我很高兴。”格拉德头痛地揉了揉太阳穴,“你到一边玩去吧。”
西奥多迷茫地被他推向一旁,随后迟疑着迈腿往外走去。
打发走了西奥多,格拉德还是没有任何松口气的表现。
毕竟这些事情可都没有出现问题的人族线索重要。
思忖间格拉德又回到了书桌前,准备再好好看看字谜。
但刚一掀开盖在上面的毛毡布,他就立刻变了脸色。
“……”
东西被拿走了。
潦草的书页下摆印着莱斯利的亲印。
印泥未干,痕迹新鲜。
明明出身显赫,却还做着如此这般偷鸡摸狗的事情。
格拉德顿时阴沉下脸色,想,本来这辈子不准备再和他们有牵扯,叫他们自生自灭的。
但是现在看来,和自己不对付的人还是趁早解决了比较好。
想到这里,他便抱起了书桌上的东西。
行李箱再次被翻开,格拉德把里面大部分东西都翻了出来,再把手里没用的废纸往里塞好。
虽然有点舍不得陪伴自己许久的箱子,但也没有太舍不得。
骑士大人其实也没有多么长情。
他又想了想,抬手到后颈,解下了脖子上的龙鳞项链。
把自己曾经与维斯的定情信物留在这里,大概率也没人会觉得臭名昭着的恋爱脑格拉德已经跑路。
格拉德顿眉沉思。
他要去杀人越货,把自己的东西抢回来。虽然确实有更多好些的解决方式,但是此刻失去耐心的骑士大人只想亲手把剑捅进仇人身体里,以解心头之恨。
格拉德先前也想这样对待维斯,但无奈对方目前还算是异族皇室,他也动不了手。
欺软怕硬。他并不否认自己的劣根性。
最后合上箱子的时候格拉德觉得轻松不少,大概是因为终于能干上一件叫他快活的事情了。
想要找到这两人并不困难。
对自己恶言相向的莱斯利其实内心尤为脆弱敏感,库特挨了自己一拳头,现在也估计不再会为自己说话。二人失魂落魄之际,定要到他们三人曾经彻夜长谈的酒馆中追忆往昔,再将格拉德翻来覆去地唾骂一遍。
矮小的酒馆远离闹市,周边空荡,只余下肆意生长的苇草。这样的破败地方本应早早倒闭,但是在偶然间,不受待见的双生子弟弟来到其中,尝到清冽的蜂蜜酒后,便突然生出了想要保留下这樽破败酒肆的愿景。
他年少的朋友,那时候应该还算得上是朋友,给予了他帮助。
三人曾在这里谈天说地,从帝国的政治一直到市井间的交易,从广阔的澄澈蓝天到小小的一隅废墟。
莱斯利虽出身贵族,个性骄纵,但却有着一颗兼怀天下,普渡众生之心。对于每个贫苦人都有着无尽的耐心与温和,也常向格拉德伸出援手。
库特虽看似笨拙,但却能为所有人设身处地地思考,心思细腻。和他在一起远比和莱斯利单独在一起自在。
即便对方要是说错了话讨格拉德的嫌,总会主动道歉的。
多么美好。
多么遥远的时光。
但格拉德并不会因为上辈子杀死自己的朋友而感到愧疚。
比起与生俱来的恶意,没有道理的辱骂与殴打,他更加忍受不了来自曾经好友的背叛。
其实海恩子爵一点也没说错,他就是养不熟的狼。
对他坏的人他会恶狠狠地伺机而动,在最佳环境下动手狠狠咬下对方的颈侧肉。对他好的人并不能够得到他多少的回报,但要是他们背叛了自己……
格拉德盯着自己的手,想,会落得比那些叫他憎恨的人更凄惨的下场。
即便是西奥多,上辈子也是因为死亡,才换得了这一世格拉德对他的另眼相看。
格拉德不相信任何人。
除了死人。
格拉德慢慢压低了自己的面罩。虽然这样的伪装并不足以蒙蔽对他熟悉的二人,但是避他人耳目还是可以的。
虽然他不在意让人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但是要是被认出后接着实施计划实在是有些困难。
他要一击必中,随后搭上早就联系好的船,提前启程。
以官方派出的,寻找圣杯的使者身份离开帝国,彻彻底底地避人耳目,把事情做得尽善尽美。
没有人会在意这在荒郊野岭死去的两个青年。
刚到门口,果然听见了酒馆里莱斯利愤恨的辱骂。他倒是文雅,言语间是刻薄的,但也不带脏字。另一侧的库特如今也只是平静地喝着酒,并没有出声打断。
二人估计难得统一战线,觉得格拉德这次的行为不可原谅。
即便格拉德也没有想过要和二人再续前缘,继续演上少年好友的无聊戏码。
被背叛过后,他可不想要给他们机会。
格拉德行事低调,从侧门入内。甚至还向打瞌睡的跑腿伙计要了杯可可甜酒。度数不高,大部分是巧克力甜浆。他坐在吧台上慢吞吞地啜饮着,安静地听着身后不时的嘈杂。
格拉德并没有冷静下来。实际上,他冲动的时候反而会显出异样的镇静,仿佛并不在意这一切。即便安静地喝着自己喜欢的甜酒,也并没有叫他有任何松快。
调酒师此时倒是同格拉德搭上话来。
“您看起来有些眼熟。”调酒师带着讨好的笑,“但我的脑子也想不起来。只觉得您面善呢。”
格拉德敷衍地嗯了声,无意识地向后偏了偏头。
调酒师注意到对面的客人似乎在因身后的声音跑神,立即殷切地笑了起来:“客人您对那两位有兴趣?他们一个是蒙特家的长子,一个是迪鲁家的宾客……”
格拉德挥了挥手,表示自己对其并不感兴趣。
“知道这些对我没什么用处。”格拉德说。
对方狡黠地笑了起来:“这可说不定。”
这样暧昧含糊的内容并不能够引起格拉德的兴趣。
实际上,除了自己以外,其他人的故弄玄虚都叫他反感。
格拉德心里正盘算着动手的时机,门外突然又响起了清脆的风铃声。
这破败的小酒馆,现下居然有这样多客人。
格拉德不悦地抿了抿唇,不知道是不是今日冲撞了什么,叫他诸事不顺。
调酒师很快就顾不上与格拉德闲扯了,很快就殷切地招呼起了新来的顾客。那套“我觉得您面善”的话术原封不动地献出了同样的殷勤。
格拉德把又喝了两口甜酒。有眼力见的跑腿立即又拿着铜壶给他满上。
格拉德其实并不想喝酒。但是现在周边人太多,要是真的想做什么实在是不方便的。于是他只能佯装沉浸在酒水里,实则在拖延时间。
最后把身边多余的人都支走。
新来的顾客打扮在诡谲程度上,与现下的格拉德不相上下。
格拉德是为了避人耳目,所以遮掩容貌。对方遮掩得比他还要严实,连眼睛也只露出来了一个。其上还结着薄薄的一层翳,看不清瞳仁的颜色,估计也是接近半盲。
格拉德很快地看了来人一眼,就低头继续喝甜酒。
对方也看他一眼,估计是在打量。但也没看多久,也继续喝他的利口。
口味倒挺孩子气。
不过对方身上散发出的亡命徒气质,还是叫格拉德很不舒服,并不想同这人多有牵扯。
但没等到格拉德继续思索自己的杀人越货计划,对方已经先开口了:“您喜欢可可吗?”
格拉德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这人是在问自己的话。
不愿意同对方多有牵扯,但格拉德并不确定凭着对方的个性,会不会对不好好接他的话的人翻脸。于是拘谨地点点头:“嗯。”
“这样嘛。”对方带着奇异的怀念神情,喊来了调酒师,“给这位大人再上一壶可可。”
格拉德有些莫名。但还是接过了对方喊来的可可。
他并不大会说场面话,现下也最多只能说一声谢谢。
但对方并不像是在意这个的模样,仍旧安静地喝着酒精度数很低的利口。
格拉德突然有了即便自己就是直接动手,对方也不会诧异的错觉。
他仿佛很突然地被看透了。
这感觉一点也不好。
格拉德把脸藏在面罩下,开始思索要不要临时终止他的计划。
手里的酒盏也终于见了底。
他心不在焉地又倒满一杯,刚吞一口,突然发现好像有哪里不大对劲。
“……”
身后已经很久没有传来声响了。
他们难道走了吗?
格拉德心下一跳,回过头去却只看到了两个相对倒下的人影。
……醉倒了?
不对。
自己眼前的景象也逐渐变得模糊起来。
酒有问题吗?……
格拉德来不及细想,已经要向前栽倒下去。这样高度的吧台,跌下去指不定要头破血流,按照自己身体如今的脆皮属性,保不齐要去半条小命。
于是即便处于昏迷状态,格拉德还是努力支撑起身体,不让自己直接向下倒去。
而后颈忽然传来的一推,叫他还是控制不住地往前栽去。
格拉德心下一跳,混沌似乎都被吓退了大半。而千钧一发之刻,先前在自己身边安静喝酒的男人,突然挡在了他面前。
那只独眼仿佛透过眼翳,闪出明亮的灿烂的光。
格拉德突然福至心灵,抬手拉下了对方的兜帽。
银铃脆响的那一刻,周遭的一切仿佛梦境。
大概是幻觉。
对方这样身处耋耄的老人,竟像极了维斯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