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拉德醒来时惊觉大事不妙。
虽然说非常奇怪的是,他为什么是醒来的?!
他什么时候睡过去了?!
而更加糟糕的是,刚睁开眼睛,浑身上下仿佛被碾碎重组了钝痛很快一寸一寸顺着骨头攀附上来,使得格拉德刚醒来的时候,就痛得要再栽过去了。
“你终于醒啦。”
格拉德艰难地刚掀开一点眼皮,就看到维斯放大的俊秀面孔,唇色却苍白得有些怪异。
他正准备开口问,维斯忽然就像失去了支点一般,软绵绵地倒在了他胸前。触及到的皮肤凉得叫人心惊。
格拉德下意识地想要推搡他。可刚碰到对方,就摸到了一手黏腻。他动作一顿,随后抬起手掌。
其中一片血红。
“?!”
他受伤了?他流血了?可是这怎么回事呢?
格拉德头脑中空白,维斯为他挡下薇薇安的剑,在血泊中奄奄一息的模样再次涌上心头。他那个时候是那样脆弱,那样苍白,可明明凭他的本事,如果不管顾自己,是绝对不会受这样重的伤的——
这次又是怎么回事呢?格拉德实在想不明白。那样多的血液在他的掌心中黏腻,触目惊心的鲜红。他不敢去触碰身上已然失去意识的维斯,这副场景逐渐与他记忆中的模样重叠。
他忽然就想到了先前的预言。
维斯真的会因为自己凄惨地死去吗?
……
其实格拉德本来不应该在意这个的。比起维斯的安危,他更在乎的应该是自己才对。更何况维斯在上一世还使自己平白无故丢了性命。他应该憎恶他,应该厌弃他的。
可是维斯真的因为自己,这样脆弱地倒下的时候,格拉德发现其实自己并没有因此多痛快。
难道他仍旧不想要对方死去吗?
格拉德想不明白,他切切实实地因此感到茫然,一时半会儿甚至忘记了呼喊他们的同伴。
当然,他也是过了好久才想起来,自己明明是在兽人山谷中参与古怪的十日谈,正要和众人述说自己“一见钟情”的老套故事,他都想好了自己应该如何编篡,但却一点自己讲故事的印象都荡然无存了。
怎么会这样呢?
他的迷茫混沌一直持续到再次听到奥罗拉的声音。当然他现在对于奥罗拉的声音其实有些应激了。但是不可否认的是,奥罗拉确实是他重生以来所结识的第一个朋友。
“你醒了?”
“他昏过去了!……”
格拉德的声音和奥罗拉几乎同时响起。格拉德其实并没有听明白奥罗拉的问题。他慢慢地要把昏倒的维斯托起来,这对他来说并没有很困难。但是刚把身体翻过去,就看到维斯血色全无的脸。
伤口找到了,是在手心。那样深的一道,几乎要贯穿手掌。龙族自愈能力惊人,现在那伤口已经在缓慢地愈合。但是其惨烈程度,仍旧触目惊心。他的血液甚至是温凉的,似乎没有一点生机。
“他要救你。”奥罗拉平静道。他终于解开了那身黑袍,把它拢在了格拉德身上,“你喝到鸩酒了。”
“我……”
“你的故事没有被通过。”奥罗拉说,“我们也是后面才知道的。”
格拉德对此毫无印象,于是沉默着没有接话。他也是在这个时候才忽然意识到了情况的不对。他们已经不在那峡谷底部,围绕着巨大的祭坛。
他们现在所处的山洞逼仄,呈蜂格状。周边的石壁也脆弱松散,并不平整。唯一的入口离他们不远,现下蒙着一层黑布,投不进光,自然也不知日夜。
“这是哪里?”
“……你看看就知道了。”奥罗拉平淡道。
他一面说着一面掀开入口处的黑布。格拉德犹豫一下,把维斯放平,往外走去。
映入眼帘的是凛冽的夜风,灌得人脖子一紧。低头下看,却要被狠狠吓一大跳。
——这么高?!
他先前和维斯探查过这片峡谷,知道从底部望天看到的只是细细的一条线。而在他们这个位置上望,遍布星辰的天幕仍旧遥远,而底部的一切也相当有高度。
格拉德本以为这样的山洞仍旧在峡谷底部,他们只是出于某种原因,才舍弃了自己的帐篷,一齐蜗居于此。他甚至想过是不是奥罗拉劫持了他们二人,也没有想过他们会到这么高的地方来。
按照奥罗拉的能力,这应该是做不到的……
他们到底是怎么上来的啊?!
而最引人注目的,其实不是在这高崖上的避难所,而是在峡谷底部,依偎着巨大的异形怪物酣睡的黑袍人。而那怪物其实非常眼熟,圆润的眼睛,巨大的犄角,三个表情不一的头颅!……
“贝贝?!——”
格拉德险些惊叫出声。
可是这东西明明应该早就死在了矮人剧团。作为矮人秘宝的一半守护者,它遭到了谢伊的猎杀。即便经历了激烈的打斗,但最后三头巨兽还是死在了谢伊的长刀下。
自己明明是亲眼见过的,那个血液喷薄的血夜,在鲜血中浴血而生的谢伊,都给他留下了不浅的印象。而失去统领人,因此绝望哭泣的妮妙,同样深深刻在了他的脑子里。
它没有死掉?!
格拉德强迫自己回神,随后终于注意到了些许差异。剧团中的怪物有着三个布偶脑袋与纽扣眼睛,而面前这个,它的三个脑袋都遍布颜色不一的鳞片,眼球没有闭合,呈现非人的烛黄色。
难道先前死掉的是仿制品,这底下的才是本尊吗?
而与正牌贝贝相拥而眠的黑袍人,究竟又是什么身份呢?
当然这个人本就古怪,无论是在“十日谈”中无端地挑起话题,还是在月夜中给谢伊送来的毒药,都足以见到他的不同寻常。这样的怪人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前世对他也全无印象。
“其他人呢?……”
“在最里面睡觉。”奥罗拉皱眉,“现在很晚了。”
格拉德向内望去。果然看到剩下的人正在酣睡。爱德华,谢伊,科里·修,甚至还有塔塔。参与十日谈的人似乎都在这里了。
他记得还有一个人的。
“亚历山大……”
“他死掉了。”奥罗拉说,他的平静在此时此刻看起来甚至有些无情,“为了让我们逃出来。”
“‘十日谈’?……”
“中止了。”奥罗拉说,“那东西出来,什么祭祀都进行不下去。”
格拉德看了眼还在熟睡的贝贝,咬了咬唇:“它,为什么还在?”
他知道奥罗拉可以听明白的。精灵却沉默了,许久才回答道:“这应该要问那个人了。”
格拉德自然没有想要询问那神秘黑袍人的想法。他沉默地注视着被摧毁的祭坛,在破碎祭坛上酣眠的怪物,与召唤它形容惬意的主人。
还有不知道为什么死掉的亚历山大。
但其实原因是很好想象的吧,毕竟活下来的,有他在意的女孩子。
塔塔闭着眼睛睡觉,她雪白的睫毛结着一层颤抖的水珠。这天晚上应该是场恶战,但是他完全错过了,刚醒来,看到了只有所有人的沉睡,以及维斯的昏迷。
他都要诧异维斯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救自己的性命。
“你也睡觉吧。”奥罗拉道,他温柔地拂过他皱起的眉眼,“毕竟你也很辛苦。”
“……”
可怎么会呢。他明明什么都没有做。能够对抗怪物的战力,现在还因为自己奄奄一息。
格拉德的愧疚情绪在某种程度上非常稀薄,他这次应该也不会多为此挂心的。但这次好像确实有哪里不一样,尤其是在感受到口腔中不属于自己的血腥味的时候。
好吧好吧,自己的仇人未婚夫为了挽救自己的性命,放血放到休克。
即便格拉德是多么铁石心肠,也知道小混蛋的真实面目,但也不得不承认,此时此刻,他确确实实因此有所触动,心里也迟钝地生出了类似于感动的情绪。但比起这个,懊恼应该更多些。
那可是鸩酒,上个喝掉这东西的人不到片刻便凄惨毙命,自己又是怎么在鸩酒过后活下来的呢?单是靠放血吗?那要放掉多少的血呢?
格拉德自然没有具体概念,但面前的维斯着实苍白,着实虚弱。他的掌心冰凉,像是沁水的玉石,冷得甚至不近人情。他尝试着贴近了些,感到的寒冷和落在面上的血液差不大多。
为什么要为自己做到这个地步呢?
格拉德罕见地因此迷茫。
曾几何时,他重生之后,都可以理所当然,心安理得地憎恨着这个人。因为维斯前世恶劣的背叛,因为自己曾经在对方那里遭遇到的痛苦,因为恶龙与骑士的势不两立……
他有那么多理由去恨维斯,也好叫自己的感情直接暴毙,对于维斯所展现出的,不同往常的低微,付出感情的真挚,也好真的做到视而不见。
可是在维斯一次一次为自己送上性命的时候,格拉德心里的理所当然心安理得,好像忽然在看不见的地方,逐渐动摇了,随即像是被撞上的冰山一样,轰然崩塌了。
这是为什么呢?
如果只是为了忽悠自己帮他找圣杯,那这是不是有点太麻烦了?
是不是做得有点太多了呢?
格拉德注视着黑暗中闭着眼睛的维斯。估计是真的安心了,他的神色称得上是平和,那张漂亮精致的面孔没有恶劣个性的影响,现在看起来就是纯真的小天使模样,也确实很叫人怜惜,也确实能够骗过很多人。
维斯好像就是捧着这样的脸,和自己说了那些莫名其妙的话,格拉德才对他死心塌地的吧。
格拉德垂下眼睫,觉得自己心里的某一处,很轻微地动了动,像是钥匙卡上锁扣,发出的轻微啪嗒声。
不知道是在哪里忽然跳出的一个声音,它几乎是恶劣地嘲笑他——
你完蛋啦,你又要重蹈覆辙啦!
你又要被这个小混蛋骗啦,为他死心塌地,赔上自己的性命啦!
可是为什么呢?
如果格拉德知道维斯这样做的答案,也许他就不会这样迟钝地迷茫,也许他就能够真的找到问题的根源。
可是这个时候他一点也没有想要把对方赶紧摇醒,得知答案的冲动。他只是注视着对方苍白的面色,心里认真地期望,他不会因为疼痛而做糟糕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