链条“吱呀”作响,王强踏入安邱县城。
山林间的血腥味被市井的嘈杂取代。小贩的叫卖声,百姓的低语声,混成一锅黏稠的粥。
他放慢车速,单脚撑地,目光在街面上缓缓扫过。
吴爱莲坐在后座,一条腿因伤轻吊着,粗布衣衫下,那张清丽的面容绷着,眼里满是警惕。
“鼎香楼”三个字的招牌映入眼帘。
王强嘴角微不可察地勾了勾,脚下加了点力,自行车朝着那处滑了过去。
刚到门口,两个吊儿郎当的汉子就从墙根晃了出来,对襟短褂敞着怀,腰里别着驳壳枪,一副混混作派。
“哎!哪儿来的?”一个刀条脸伸手拦住去路,一双浑浊的眼睛在吴爱莲身上放肆地打量,“小妞儿长得挺水灵,进城有良民证么?”
吴爱莲的手已下意识触到腰间,眉峰一紧。
王强的手搭在吴爱莲的手腕上,轻轻按了按,示意她稍安勿躁。他从车上下来,手伸进裤兜里,指尖微不可察地弹了几下,再掏出来时,一小团搓得皱巴巴的法币已经递到了刀条脸的面前。
王强心里冷笑,拿着吧,这钱加了料,保你今晚把肠子都拉出来。
刀条脸掂了掂钱,肥厚的嘴唇咧开了:“算你识相。”
“站住!”另一个满脸横肉的兵痞却上前一步,他指着吴爱莲,目光贪婪,“怎么就一个人的良民证?”
王强又掏出几张钱,指尖再次轻弹。
那兵痞一把夺过钱,还不满足,眼神落在了自行车上,伸手猛地推了一把:“这车不错,我们侦缉队征用了!”
王强立刻点头哈腰,脸上堆起笑:“长官看得上,是这破车的福气。”
心里却在骂,狗汉奸,等着吧,有你好受的!
两个兵痞推着自行车,嘻嘻哈哈地扬长而去。
“掌柜的,还有雅间吗?”王强扶着一瘸一拐的吴爱莲走进鼎香楼。
大堂里人声鼎沸,伙计端着盘子在桌椅间穿梭,驴肉的香气扑面而来。
一个叫水根的年轻伙计迎了上来,人很精瘦干练,手里的抹布舞得飞快:“客官,您来得巧,楼上天字号刚空出来。就是……价钱要贵些。”
“钱不是问题,清净就行。”王强从口袋里摸出一小叠法币,不轻不重地拍在柜台上,那厚度让水根的眼睛都亮了,“再给我们安排一间上房,要干净的。”
话音刚落,鼎香楼的门帘被一只脚粗暴地踢开。
一身黑绸衫,尖嘴猴腮,留着一撇八字胡的贾贵,在一群歪七扭八的狗腿簇拥下,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
“水根!贾大爷我来了!赶紧的,驴肉火烧先上十个,再来一壶好酒!记账上!”
贾贵的贼眼在大堂里转了一圈,立刻就落在了吴爱莲身上。他先是在吴爱莲清秀的脸上打转,随即看到她一瘸一拐的腿,眼中闪过一丝贪婪和算计。
他迈着八字步,摇摇晃晃地凑过来,嗓门拔得老高:“哟,水根,这人是谁啊?”
贾贵阴鸷的目光扫向王强,语气里带着威胁:“这小姑娘的腿,怎么回事啊?”
水根一看,贾贵又来找茬赶紧岔开话题:“哟,贾队长您还赊账呢?咱鼎香楼本小利薄要不您结个账......”
眼见着贾贵一脸阴沉看着王强二人,眼睛不自觉就瞅见吴爱莲的小腿。
“最近有什么陌生人啊?你这腿......”
水根心里暗骂,脸上却堆满笑容,弯着腰道:“贾队长,咱们安邱就这么点大。没陌生人!这位姑娘是不小心被狗咬了。”
他又机灵地从柜台下拿出两个刚出炉的驴肉火烧,热乎乎地塞到贾贵手里:“您放心,大大的良民!”
贾贵接过火烧,凑到鼻子下闻了闻,这才满意地哼了一声。
鼎香楼后院,一个打扮成卖驴的汉子悄悄找到了水根。
“水根,这是最新的情报,黑藤那老鬼子最近要搞什么动作你可给我盯紧点……”汉子是冯世昌,他压低声音,将一块用油纸包好的驴肉递了过去,情报就藏在里面。
水根不动声色地接过。
前厅突然传来一阵喧闹。
“良民?我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是贾贵的声音。
水根脸色一变,心说坏了,赶紧进了前厅。
水根一脚踏进前厅,喧闹声便如一盆冷水浇在脸上。驴肉的浓香混着酒气,却压不住一股子火药味。
他一眼就看见了麻烦的源头。
贾贵一只脚踩在长凳上,屁股几乎对着大门,那身黑绸衫皱成一团,正唾沫横飞。他一只手指着吴爱莲,另一只手在空中乱舞。
“我看你这腿,就不是狗咬的!”
“八成是枪伤!”贾贵的声音尖利,“跟老子走一趟!回侦缉队,让我好好问问话!”
吴爱莲的脸绷得死紧,垂在身侧的手,拳头捏得紧紧的。王强站在她身前,半个身子将她挡住,脸上不见喜怒。
他正盘算着怎么把这盆脏水引到别处,眼角余光忽然瞥见门口进来一道人影。
来人一身笔挺的黄皮伪军军装,皮靴踩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而有力的“嗒嗒”声。
黄金彪。
他的脸冷得吓人,身后跟着几个同样面色不善的伪军。
王强心里顿时有了计较。
他看了一眼门口的黄金彪,又转向依旧背对着大门、张牙舞爪的贾贵。
时机正好。
贾贵丝毫没察觉身后的动静,还在那儿吹嘘自己的眼力:“在安邱这地界,什么牛鬼蛇神能瞒得过我贾贵的眼睛?”
“别说一个枪伤,就是八路埋的地雷,我听个响儿就知道是哪个村的土造的!也不打听打听你贾贵大爷是干什么的?”
他左手按在镜面匣子上,右手比划一个大拇指神气得不行。
黄金彪的脚步停下了。
他站在贾贵身后不到三步远的地方,眼神阴鸷地盯着贾贵的后脑勺,嘴角的肌肉微微抽动。
大堂里原本还嗡嗡作响的食客,此刻都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鸡,瞬间鸦雀无声,只有筷子碰碗的轻响。
只有贾贵还在那儿得意洋洋脸上露出淫邪的笑。
“怎么样?怕了吧?跟贾大爷我走,保你吃香的喝辣的,要是敢说半个不字……”
王强忽然往前凑了一步,脸上堆起讨好的笑。他压低声音,却用一种恰好能让黄金彪听清的音量说:“贾队长您真是安邱的这个!这安邱城里,还有谁敢不给您面子?我看就是那保安队的,见了您也得矮半头吧?”
这话像一勺热油,猛地泼进了贾贵的火坑里。
他一拍大腿,嗓门又高了八度:“那是!黄金彪那个黑脸的算个屁!手底下那帮酒囊饭袋,除了收保护费,还会干什么?抓八爷?还得靠你贾大爷我!”
黄金彪的脸色,已经从铁青变成了酱紫。
他身后的几个警员,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枪套上,眼神不善地交换了一下。
“把这个给老子吹牛逼不上税的蠢货,拖出去。”黄金彪声音不高,却在大堂的死寂中格外清晰。
贾贵浑身一僵,脸上的得意笑容凝固了。
他缓缓地,一寸一寸地转过头。
当他看见黄金彪那张几乎要滴出水来的脸时,腿肚子一软,踩在凳子上的脚一滑,差点直接瘫在地上。
“黄……黄金彪……不,黄大队长……您,您怎么来了……”
“我再不来,这安邱的天,是不是就要被你贾队长给捅破了?”黄金彪冷笑一声,甚至懒得再多看贾贵一眼。
“拖到后院去,让他好好清醒清醒。”
“是!”两个警员立刻上前,一人一边架起贾贵的胳膊,像拖死狗一样拖着他往后院去。
“哎!哎!黄大队长!误会!天大的误会啊!”贾贵的惨叫声很快被后院传来的几声闷响,还有拳头砸在肉上的声音所取代。“黄队长,饶命啊!再打就死了……”
黄金彪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领口,仿佛刚刚只是碾死一只苍蝇。他对着后院喊:“打个半死就成!”
后院的兵痞更用力了,一顿拳打脚踢还挨了一顿棒子。
他没理会大堂里战战兢兢的众人,径直走到柜台前,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
“水根。”
“哎!黄大队长,您……您是吃饭?”水根连忙从震惊中回过神,躬身上前。
“不吃饭。”黄金彪目光扫过柜台,声音冷硬,“晚上,野尻太君要在你这儿请客。”
“给我安排个雅间,要最清净的,弄成日式的风格。”
水根的心猛地一沉。
后院的角落里,正在给一头毛驴添草料的冯世昌,手上的动作微微一顿。他听见了黄金彪的话。
冯世昌抬起头,装作不经意地朝前厅望了一眼,目光与水根在空中短暂交汇。
他微微点了点头,眼神凝重。
那意思很明确。
答应他。
水根知道刺探情报的机会来了。能让野尻亲自出面宴请的,绝非寻常人物。
王强和吴爱莲对视一眼。
王强心里盘算,鬼子到底憋着什么坏?看来,自己给贾队长准备的“土特产”,得换个更尊贵的客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