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后的第五日,铅灰色的云絮终于在紫禁城上空裂了道缝隙,碎玉般的雪沫子簌簌落着,给太和殿的琉璃瓦镀上层薄霜。江砚抱着一摞《永乐大典》残卷穿过丹陛,官靴踩在青石板上,冰棱子碎裂的声响混着檐角铁马的叮当,在空旷的宫道上散得极淡。怀里的书页透着陈年墨迹的冷香,指腹摩挲过宣德年间的素白绵纸,能触到岁月留下的细微褶皱,像老人手背上的青筋。
文渊阁的铜鹤香炉里正焚着龙脑香,青烟从鹤喙里袅袅升起,在梁柱间织成朦胧的纱。江砚将残卷轻放在雕花梨木案上,刚抽出一支狼毫,就见李公公哈着白气冲进门,貂裘大氅上的雪粒子扑簌簌落在金砖地上,拂尘末端的珍珠坠子晃得人眼晕:\"江大人,江大人!\"他扶着门框喘了半晌,山羊胡子上凝着的冰晶化出细水,\"皇上又遣奴才来请...请您家夫人入宫呢。\"
狼毫笔\"啪嗒\"坠在朱批奏折上,浓墨在\"永乐\"二字的勾画上洇开个小团,像雪地里绽开的红梅。江砚推了推鼻梁上的水晶眼镜,镜片上凝着的水雾被呵出的暖气蒸得更蒙了:\"李公公,下官正在校勘《齐民要术》中'种椒篇',昨日才从内阁库档里寻到元佑年间的注本...\"
\"哎哟我的江大人!\"李公公跺脚时,靴底的冰碴子溅到书案下,\"皇上说了,说苏夫人讲的《飞天狐狸》比这破书有意思百倍!\"他压低声音,凑近时能闻到对方狐裘里散出的龙涎香,\"太后老佛爷都在暖阁候着了,还特意让御膳房备了您家夫人爱吃的糖蒸酥酪,加了新贡的玫瑰露呢。\"
窗外的雪粒渐渐密了,打在窗棂纸上沙沙作响。江砚望着砚台里磨好的徽墨,想起三日前苏锦璃坐在书局里,拿支朱砂笔在《卖油郎》话本上圈圈点点,鬓边茉莉沾了墨香的模样。他从笔筒里另取了支紫毫,在笺纸上写下几行小楷,墨色在宣纸上晕得极快:\"夫人且去,我在校勘'辣椒腌制法',晚间做了与你配粳米粥。\"折信时指腹擦过\"辣椒\"二字,忽然想起去年深秋,苏锦璃蹲在自家菜圃里,红棉袄衬着青蒜,鼻尖冻得通红的样子。
彼时苏锦璃正在琉璃厂西街的\"文心书局\"核对新刊话本,案头摊着《卖油郎独占花魁》的雕版样张,朱砂笔悬在\"秦重将衣袖展开,将银子裹了,紧紧系在腰间\"一句上,忽听外头菱歌咋舌道:\"小姐,宫里的李公公又来啦!\"话音未落,穿藏青斗篷的老太监已掀了棉帘进来,哈腰时帽檐上的红缨扫着门框,带出一串雪沫子:\"苏夫人,皇上这会儿在乾清宫等着听书呢,太后还说给您备了暖炉。\"
书局里的伙计们都停下手里的活计,眼瞅着苏锦璃把朱砂笔搁在笔山上,那笔尖还悬着滴未坠的丹砂,像要落进话本里秦重的故事中。她接过菱歌递来的描金漆盒,打开时樟木香气混着霉味散出,里头是件石青色宫装,缠枝莲纹样用银线绣得密实,领口袖口却沾着库房特有的潮气。\"又去?\"苏锦璃指尖划过冰凉的缎面,想起三日前在慈宁宫讲\"狐狸娶亲\"时,皇帝把龙涎香饼当炮仗扔的模样,\"前儿刚讲过《九尾狐嫁女》,皇上莫不是把这当《列女传》听了?\"
菱歌替她解下家常穿的素色比甲,鬓边的珍珠钗碰着妆镜,发出细碎的声响。从账本里滑出的信笺落在膝头,江砚的小楷写得周正,末笔\"下饭小菜\"的\"菜\"字钩得俏皮,像要勾住人心尖。苏锦璃将信笺折成小方块塞进袖袋,忽觉袖底触到片光滑硬物——是上个月江砚从琉璃厂淘来的暖手玉,此刻还带着他掌心的余温。
宫门口的鎏金铜狮覆了层薄雪,苏锦璃坐进轿厢时,听见轿夫踩碎冰棱的声响。轿厢晃悠着穿过永巷,两侧宫墙的朱漆在雪光下显得暗沉,墙根的青苔结了冰,像块块碎玉嵌在砖缝里。她掀起轿帘一角,见雪中的紫禁城如同泼了淡墨的宣纸,太和殿的鸱吻立在风雪中,檐角垂落的冰棱映着天光,恍惚间竟与前世某个雪夜重合——那时她还是尚书府的嫡女,捧着安胎药跪在坤宁宫廊下,皇后娘娘的凤靴碾过雪粒,珍珠璎珞在檐下晃出冷光。
乾清宫的暖阁里烧着银丝炭,铜鹤香炉的青烟与檐角垂落的冰棱相映成趣。皇帝穿着月白常服蹲在地上,手里的九连环发出\"咔嗒\"声响,见苏锦璃进来,立刻把铜环扔给旁边的小太监,龙靴在金砖上蹭出两道水渍:\"苏锦璃!快讲讲,那飞天狐狸怎么用辣椒面吓跑吊睛白额虎的?朕昨儿让御膳房做了道麻辣子鸡,总觉得没你讲的那味儿!\"
太后斜倚在铺着狐裘的软榻上,手里的鎏金盖碗冒着热气,碗沿凝着的水珠坠在锦帕上,洇出个小圈。\"皇上都听三遍了,\"她将玉匙递给苏锦璃,碗里的糖蒸酥酪浮着层玫瑰酱,红得像初绽的山茶,\"哀家倒想听听,那狐狸后来可曾寻着千年灵芝?\"说话间,暖炉里的银丝炭爆出个火星,落在苏锦璃石青色的裙裾上,烫出个细不可见的焦痕。
苏锦璃接过白玉碗时,指尖触到碗壁的温热,忽然想起今早出门前,江砚往她手炉里添的新炭。她轻咳一声,正要开口说\"话说那飞天狐狸住在终南山巅\",却听殿外传来环佩叮当之声,夹着宫女们压低的请安声。暖阁的门帘被风掀起一角,鹅黄色的凤袍扫过门槛,皇后娘娘扶着宫娥的手进来,鬓边的东珠步摇在烛火下晃出冷光,正落在苏锦璃握着玉匙的手上。
前世的记忆突然如潮水般涌来。坤宁宫的紫檀雕花桌上,安胎药的药汁在白瓷碗里泛着油光,皇后娘娘的指甲染着凤仙花汁,轻轻叩着碗沿:\"妹妹腹中的孩儿金贵,这碗'凝神汤'还是趁热喝了好。\"药香混着龙涎香钻进鼻腔,苏锦璃猛地攥紧袖中的暖手玉,冰凉的触感让她打了个寒噤。眼前的皇后正含笑看着她,凤袍上的翟鸟纹样用孔雀羽线绣成,在火光下流转着幽蓝的光。
\"皇上又缠着苏夫人讲书呢?\"皇后的声音像含着蜜,却让暖阁里的温度降了几分,\"哀家前儿得了部《列女传》新注本,倒觉得比那些狐仙鬼怪的故事更有益些。\"她说着,目光落在苏锦璃腕间的翡翠镯子上——那是江砚科考夺魁后买的,豆青色的玉质里透着点暖,此刻却被苏锦璃攥得发白。
太后轻轻叩了叩盖碗:\"皇后宫里的好书自然多,只是这大冷天的,听些有趣的故事也能活络气血。\"她示意苏锦璃继续,玉匙在酥酪碗里划出道涟漪,\"苏夫人且讲,那狐狸用辣椒面吓退老虎之后,可曾遇见采药的书生?\"
苏锦璃深吸一口气,闻到暖炉里飘来的龙脑香,忽然想起江砚信里写的\"辣椒腌制法\"。她定了定神,指尖松开暖手玉,声音落在寂静的暖阁里,带着雪夜特有的清冽:\"话说那飞天狐狸打了个喷嚏,辣椒面儿呛得老虎落荒而逃,却不想山坳里正蹲着个采药的书生...\"她眼角的余光瞥见皇后袖中的锦帕攥得发皱,凤袍上的翟鸟仿佛振翅欲飞,而皇帝早已托着腮帮子,连九连环掉在地上都未察觉。
窗外的雪下得更密了,扑簌簌落在乾清宫的琉璃瓦上。苏锦璃讲着狐狸与书生的故事,忽然想起许多年前在江南,还是孩童时听乳母讲的《白狐记》,那时院中的腊梅开得正盛,母亲坐在廊下刺绣,银针穿过红缎,像极了此刻暖炉里爆出的火星。她低头舀了口酥酪,玫瑰酱的甜混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辛,忽然明白江砚为何要校勘那\"辣椒腌制法\"——原是要在这风雪漫天的紫禁城,为她酿一坛带着烟火气的暖。
皇后不知何时已在太后身边坐下,手里转着翡翠十八子,东珠耳坠随着动作轻轻晃动。苏锦璃讲到狐狸赠给书生千年灵芝时,忽见皇后指尖的玉扳指闪过寒光,那是去年太后赏赐的羊脂玉,此刻却被攥得泛出青白。殿外的雪粒子打在窗棂上,如同前世那碗安胎药里簌簌落下的砒霜,细不可闻,却足以冻透人心。
\"后来呢?\"皇帝扒着暖炉沿追问,龙涎香饼在炉中爆出轻响,\"那书生可曾娶了狐狸?\"
苏锦璃抬眼望向窗外,雪光映着窗纸上的冰花,恍惚看见江砚在文渊阁校书的模样。他定是正对着《齐民要术》蹙眉,指尖沾着墨渍,却不忘在信笺上写下\"下饭小菜\"。她笑了笑,声音比殿内的暖炉更暖些:\"后来呀,那书生带着灵芝回了家,却发现灶台上早备好了热粥,旁边还放着一碟用新腌的辣椒炒的小菜...\"
话音未落,暖阁的门被轻轻推开,李公公捧着个食盒进来,呵着白气道:\"皇上,江大人差人送来了刚腌好的辣椒,说给苏夫人配酥酪吃。\"食盒打开时,鲜红的辣椒浸在青瓷碟里,衬着雪光,竟比皇后凤袍上的宝石还要明艳几分。苏锦璃望着碟中跳跃的红色,忽然觉得掌心的暖手玉也热了起来,仿佛将整个紫禁城的风雪都焐化在了这一碟烟火气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