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三月,京城的风里还带着料峭余寒,柳絮却已如碎雪般漫天飘飞。相府后花园的葡萄架新抽出嫩芽,嫩绿色的卷须在暖风中轻轻晃动,架下的青石板桌上摆着青瓷果盘,切好的蜜瓜块儿浸在微凉的井水里,碧绿的瓜皮衬着雪白的果肉,几粒晶莹的水珠顺着瓜棱滚落,砸在桌沿青苔上,洇开一小片湿痕。
苏锦璃斜倚在铺着软垫的藤榻上,手里捏着一本线装话本。书页边角已有些磨损,显然被翻阅多次。她指尖划过纸上娟秀的字迹,忽然低笑一声,露出皓白的牙齿,唇角梨涡浅浅。旁边石凳上,江砚正伏案批阅奏折,玄色镶银边的常服袖口挽起,露出骨节分明的手腕,朱笔在明黄奏章上勾勒出流畅的批语,墨香与蜜瓜的甜香混在一处,在午后静谧的空气里慢慢发酵。
\"我说江大人,\"苏锦璃咬下一块蜜瓜,汁水清甜,顺着嘴角淌下一滴,她抬手用帕子随意拭了拭,\"您都在致仕院挂了三年闲职了,还替新皇陛下看这些劳什子折子?不怕翰林院那帮酸儒笑话您'恋栈权位'?\"
江砚搁下朱笔,抬眼望她。岁月在他眼角刻下几道细纹,却让那双墨色眼眸更显深邃温润。他起身走到藤榻边,屈指弹了弹她手中的话本:\"《烈女樊梨花平西传》?夫人还在看这些打打杀杀的故事?\"
\"怎的?\"苏锦璃挑眉,将话本往胸口一藏,像护着什么宝贝,\"当年若不是我在书坊里给老秀才们掰扯'女子亦可为将'的道理,哪来如今京城女学的风气?再说了,\"她晃了晃脚丫,绣着缠枝莲的软缎鞋尖轻轻点地,\"闲着也是闲着,总比听隔壁柳氏家的儿媳妇又生了个大胖小子强。\"
江砚失笑,伸手替她将滑落的鬓发别到耳后,指腹擦过她眼角那颗淡淡的泪痣:\"陛下初登基,根基未稳,递上来的几份关于漕运的折子确实有不妥之处。我不过是批注几句,让内监转呈罢了。\"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手中话本的扉页——那里有一行褪色的小字,是多年前他亲笔所写的\"锦璃亲启\",\"倒是你,昨日还说要教小月儿描花样子,怎么又躲在这里偷闲?\"
\"别提你那宝贝外孙女了!\"苏锦璃把话本往旁边一丢,坐直身子,\"今晨非要缠着念璃去西街买糖画,说什么张老头新创了'龙腾云海'的花样,还说比我当年画的'蚯蚓龙'好看百倍!\"她越说越气,伸手就去拧江砚的胳膊,\"都怪你!当年非要说我画的龙'别具风骨',如今好了,小月儿都学会拿这个笑话奶奶了!\"
江砚任她拧着,只笑着握住她的手,掌心的老茧蹭过她手背:\"在我眼里,夫人当年画的龙,可是全京城最威风的。\"他语气认真,眼底却漾着狡黠的光,\"至少比王公子送的那对玉麒麟强百倍——哦对了,那对麒麟后来是不是被你拿去当了给书坊活字换铜模的银子?\"
苏锦璃\"噗嗤\"一声笑出来,拍开他的手:\"快别揭我老底了!\"
正说笑间,前院忽然传来孩童清脆的嚷嚷声,伴随着急促的脚步声,像一串小鞭炮似的炸响在回廊尽头。
\"奶奶!奶奶——\"
话音未落,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像只扑棱着翅膀的粉蝴蝶,跌跌撞撞冲进花园。她身上那件藕荷色夹袄歪了半边,裙摆上沾着几点泥星子,显然是跑急了摔过跤。紧随其后的念璃提着裙摆追进来,鬓角青丝微乱,脸上带着又好气又好笑的神情:\"我的小祖宗!慢点儿跑!仔细脚下的石子——\"
苏锦璃连忙坐直身子,伸手将扑进怀里的小姑娘搂住。这是她的长孙女苏月,今年刚满六岁,生得粉雕玉琢,一双大眼睛像极了年轻时的念璃,此刻却瞪得溜圆,小胸脯一鼓一鼓地喘着气。
\"月儿慢点喘,\"苏锦璃替她顺了顺后背,\"跑这么急做什么?糖画买到了吗?\"
苏月仰着红扑扑的小脸,鼻尖上还沁着汗珠,小嘴巴一张一合:\"买到了!可是奶奶,我刚才在西街口看见一个要饭的老爷爷!\"她语速极快,像倒豆子似的往下说,\"他穿得破破烂烂的,头发比爷爷的还白,脸上全是褶子,还跟我说话呢!\"
念璃走上前,先替女儿整理好歪掉的衣领,又用帕子擦了擦她脸上的灰,才对苏锦璃解释:\"是个老乞丐,看着有七十多岁了,瘫坐在墙根下。月儿路过时,他突然伸手拽住她的衣角,吓了我们一跳。\"她语气顿了顿,眼神有些复杂,\"我本想拉着月儿走,可那老人家说……说想问问您,还记不记得王家的人。\"
\"王家?\"
苏锦璃怀里的苏月正伸手去够桌上的蜜瓜,她这一声轻喃让小姑娘的动作顿住了。苏锦璃只觉得指尖一凉,刚才还甜腻的蜜瓜滋味瞬间在舌尖淡去,仿佛含了块没化开的冰糖,凉丝丝地渗进心底。
江砚原本正弯腰去捡苏锦璃丢在地上的话本,闻言动作微不可察地一顿。他直起身,目光落在苏锦璃脸上,只见她眉峰微蹙,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波澜,像投入石子的深潭,只片刻便又恢复了平静。
\"他长什么样?\"苏锦璃的声音很轻,她低头替苏月擦了擦沾着蜜瓜汁的手指,指尖却有些不易察觉的颤抖。
苏月歪着脑袋回想:\"嗯……头发全白了,像天上的云那样白!脸上好多皱纹,眼睛红红的,好像哭过。身上有股怪怪的味道,跟府里扫马厩的李伯身上不一样,更难闻。\"她皱着小鼻子,\"他还说,他以前是做大官的,说奶奶您……您以前差点嫁给他儿子呢!\"
\"月儿!\"念璃立刻低喝一声,把女儿往身后拉了拉,\"别乱说话!\"她看向苏锦璃,眼神里带着歉意,\"娘,小孩子家不懂事,您别往心里去。我看那老人家精神不大好,许是糊涂了。\"
苏锦璃没说话,只是望着院墙外随风摇摆的柳枝。柳絮又飘过几片,落在她发间,像一层薄薄的霜。
王家。
这个姓氏像一枚生锈的细针,藏在记忆深处最不起眼的角落,平日里相安无事,此刻却被小孙女无意间的一句话挑破,带出一丝若有若无的腥甜。她几乎能立刻想起那个穿着湖蓝色锦袍的浪荡公子,想起他醉醺醺地在赌坊写下的欠据,想起继母柳氏当年端着茶杯假笑的脸,还有父亲撕毁婚书时,那声沉闷的怒喝。
\"他还说什么了?\"苏锦璃收回目光,落在苏月好奇的小脸上,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像在问家常。
\"他说……\"苏月掰着手指头数,\"他说让奶奶行行好,看在'老相识'的份上,给他点钱买个馒头吃。还说……还说当年是他们王家对不住您,让您受委屈了。\"
\"砰!\"
一声巨响从月亮门外传来,伴随着急促的脚步声和男人的嚷嚷:\"姐!姐!我听说了!哪个不长眼的老乞丐敢堵我外甥女的路?还敢提王家?反了他了!\"
只见一个身材微胖的中年男人大步流星闯进来,锦袍玉带穿在他身上,却被他虎虎生风的气势衬得像件武袍。他正是如今的定北侯苏珩——当年的\"小霸王\"弟弟,如今已是三个儿子的爹,却依旧改不了火爆脾气。他手里还提着根枣木拐杖,显然是从前厅一路拄着赶来的,脸红脖子粗,额头上全是汗。
\"你看看你,跑这么急做什么?\"苏锦璃没好气地瞪他一眼,\"都快五十的人了,还跟年轻时一样毛毛躁躁,也不怕你那些门生看见笑话。\"
\"什么门生不门生的!\"苏珩把拐杖往旁边一拄,叉着腰就嚷嚷起来,像只护崽的公鸡,\"姐!念璃都跟我说了!王家那个老乞丐是不是?当年他儿子王二郎是怎么算计你的,我这辈子都忘不了!要不是姐你当年在及笄宴上掀了桌子,把他赌坊欠账的条子甩到柳氏脸上,咱们相府能受那腌臜气?\"
他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差点溅到苏月脸上,吓得小姑娘往苏锦璃怀里缩了缩。
\"现在倒好,\"苏珩唾沫横飞,\"他家败落了,后人居然敢摸到咱们相府门口来讨饭?还敢提'旧识'?我看他就是想讹钱!姐,你别心软,这种人就是欠收拾!等我出去,拿鞭子抽他一顿,看他还敢不敢胡说八道!\"
\"行了行了!\"苏锦璃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多大点事,值得你这么咋咋呼呼的?\"她扬手想打弟弟,却被苏珩灵活地躲开。
\"怎么不值得?\"苏珩梗着脖子,\"姐,你就是心太善!当年要不是你……\"
\"好了小侯爷。\"江砚上前一步,不动声色地挡在苏锦璃身前,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此事不急。既然是个乞丐,想必也翻不起什么风浪。我让管家去前街打听一下,看看那老人究竟什么来历,再做计较不迟。\"
\"打听什么?\"苏珩不满地嚷嚷,\"肯定是王家的后人!当年王相爷贪墨案发,王家满门抄斩,就漏了几个旁支,指不定就是那些人落魄了!姐,你可不能……\"
\"苏珩!\"苏锦璃忽然提高了声音,打断了弟弟的话。她抬眼看他,目光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都过去多少年了?\"
多少年了?
从及笄宴上掀翻茶盏的那天起,从父亲撕毁婚书的那天起,从她带着贵女们组诗社、写话本、骑马闯京城的那天起,从遇见江砚、嫁给他、生儿育女的那天起……一晃,竟已是三十多年。
当年的柳氏早已在一场风寒后病逝,临死前拉着她的手忏悔;当年的父亲,早已从冷面宰相变成了抱着孙子不肯撒手的慈祥祖父;当年的小霸王弟弟,也成了镇守一方的侯爷,娶了将军府的女儿,儿女绕膝。
而她苏锦璃,早已不是那个在深宅后院里忍气吞声的嫡女。她有疼她入骨的丈夫,有孝顺懂事的儿女,有承欢膝下的孙辈,有遍布京城的书坊产业,有无数尊敬她的朋友。上辈子那些冰冷的委屈,早已被这辈子的蜜糖泡得发软,散了苦味。
\"不过是个落魄的老人罢了,\"苏锦璃站起身,理了理身上的素色衣裙,裙摆扫过藤榻边缘的软垫,\"就算真是王家的后人,又能如何?当年的恩恩怨怨,早就该随着他们家的败落,一起埋进土里了。\"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历经岁月沉淀后的释然。阳光透过葡萄架的缝隙落在她身上,在鬓边的白发上镀了层金边。那些白发是这两年新长出来的,江砚总说好看,像落了片月光。
苏珩看着姐姐平静的脸,到了嘴边的话突然说不出来了。他张了张嘴,想说\"姐你忘了当年在王家受的罪了吗\",可看着姐姐眼里那片无波的深潭,又把话咽了回去。
是啊,都过去了。
当年那个需要他扛着大刀护在身后的姐姐,早已不需要任何人的保护了。她自己就能活成一把最锋利的刀,劈开所有荆棘,也能活成一捧最温暖的火,把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可是姐……\"苏珩还是有些不甘心。
\"走了,\"苏锦璃拍了拍他的胳膊,语气恢复了平日的随意,\"跟我去前院看看你姐夫新得的那罐雨前龙井,再晚可就被你那几个外甥偷喝光了。\"
她说着,率先朝月亮门走去。江砚立刻跟上去,自然地挽住她的胳膊,低声问:\"可有哪里不舒服?\"
苏锦璃摇摇头,侧眼看他:\"没事。就是觉得……时间过得真快。\"
江砚握紧了她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衣料传来,温暖而安定。他没有多问,只是陪着她慢慢走。有些过往,不需要反复提起,只要知道身边这个人还在,就足够了。
苏月看看奶奶,又看看爷爷,忽然拉住苏锦璃的衣角:\"奶奶,那个老爷爷好可怜啊……我们能不能给他送点吃的?还有新做的桂花糕,我昨天看见厨房做了好多。\"
念璃蹲下身,替女儿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刘海,柔声道:\"月儿乖,奶奶心里有数。不过以后在街上遇见不认识的人,不能随便跟他们说话,知道吗?\"
\"知道啦娘!\"苏月用力点头,又仰头看向苏锦璃,眼睛亮晶晶的,\"奶奶,那糖画……\"
苏锦璃被她逗笑了,弯下腰捏了捏她的小脸:\"想吃糖画了?让你爷爷带你去买。\"她抬眼看向江砚,眼里闪过一丝促狭,\"让你爷爷给你画一条'比奶奶当年画的还要好看'的龙,好不好?\"
\"好!\"苏月欢呼一声,立刻抱住江砚的腿,\"爷爷,我们现在就去西街口找张爷爷!\"
江砚无奈地看了苏锦璃一眼,那眼神里满是宠溺的纵容。他弯腰将苏月抱起来,小姑娘咯咯笑着搂住他的脖子:\"爷爷快点!我要看会飞的龙!\"
\"好好好,\"江砚抱着孙女,步态稳健地朝府外走去,声音里带着笑意,\"不过月儿要答应爷爷,见到张爷爷要叫人,不能说他的糖画比奶奶画的好看,知道吗?\"
\"为什么呀?\"
\"因为……\"江砚回头看了一眼葡萄架下的苏锦璃,阳光落在她身上,她正微微歪着头朝这边笑,眼角的细纹里都盛着温柔,\"因为你奶奶画的龙,是世界上最特别的龙啊。\"
苏锦璃看着爷孙俩渐渐远去的背影,听着小月儿清脆的笑声消失在垂花门外。风又起了,卷起几片柳絮,落在石桌上的蜜瓜盘里。她走过去,拿起一块蜜瓜,慢慢咬了一口。
甜,还是那么甜。
只是不知怎么的,舌尖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凉意。她抬头望向西街的方向,目光穿过层层叠叠的廊檐,落在遥远的天际。
王家的后人吗?
也好。
就让他们看看,当年那个差点被他们踩进泥里的相府嫡女,如今活得多么风光,多么自在。
而那些曾经试图碾碎她的过往,早已被她踩在脚下,化作了滋养如今这满园蜜糖的春泥。
她苏锦璃,这辈子,终于是把所有的委屈,都活成了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