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郊那间租来的陋室,在暮色四合中更显得逼仄而冷清。被杨伟踹坏的门勉强用几根粗铁丝和一块厚木板加固着,像一个丑陋的伤疤,无言地诉说着昨晚的暴行。屋内的狼藉虽然被陈岚和陈默尽力收拾过,但翻倒的椅子腿还带着划痕,墙角残留着未能彻底清除的碎瓷粉末,空气里似乎还隐隐漂浮着昨晚的硝烟和变质的食物气味。一盏瓦数不高的白炽灯悬在屋子中央,昏黄的光线勉强驱散着角落的黑暗,却驱不散笼罩在这个小空间里的沉重阴霾。
陈母侧躺在里间那张吱呀作响的木板床上,后腰贴着厚厚的膏药,散发着浓烈的中药味。伤处的剧痛缓解了一些,但每一次呼吸稍重些,还是会牵扯着痛得她眉头紧锁。她闭着眼睛,却并未睡着,只是不想让守在旁边的儿女更加担心。外间,陈默坐在一张小板凳上,面前的小方桌上摊着报警回执、现场照片、还有那份沉甸甸的《轻微伤鉴定书》。他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鉴定书上那个鲜红的印章,眼神沉寂,像一潭不起波澜的死水。
陈岚则坐在床边,守着母亲,手里拿着手机,屏幕上是儿子阳阳前几天在公园拍的一张笑脸。她的眼神在儿子的笑脸和里间压抑的氛围间游离,充满了疲惫和深深的无力感。手机屏幕暗了下去,她也没有点亮,只是无声地叹了口气。
突然,一阵略显急促却克制的敲门声打破了屋内的死寂。不是杨家人那种粗暴的砸门,但在这敏感的时刻,依然让陈默和陈岚瞬间绷紧了神经,警惕地望向门口。
“谁?” 陈默沉声问道,身体已经下意识地微微前倾,做好了应对任何情况的准备。
“默哥!是我,张磊!” 门外传来熟悉的声音,带着明显的焦急和愤怒。
陈默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些,起身去开门。门一开,张磊那张黝黑、带着风霜却写满义愤的脸就出现在门口。他显然是刚下班就直接赶过来的,身上还穿着沾着油污的工装,手里拎着个塑料袋。
“默哥!伯母怎么样了?伤得重不重?” 张磊一进门,目光就急切地越过陈默,看向里间床上的陈母,声音压低了,但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磊子来了…” 陈母听到声音,挣扎着想坐起来,被陈岚连忙按住。
“妈,您别动,躺着就好。” 张磊快步走到床边,看着陈母苍白的脸色和腰间的膏药,气得狠狠一拳砸在自己大腿上,“他妈的!杨家那群畜生!真下得去手!伯母这么大年纪了他们也敢推!还有没有点人性了!” 他看向陈默,“默哥,我听说…嫂子…杨雪她真起诉了?”
陈默没说话,只是疲惫地点了点头,指了指桌上那些东西。
张磊走过去,拿起那份《轻微伤鉴定书》,看着上面“轻微伤”的结论和鲜红的印章,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他又翻看了一下陈岚拍的那些触目惊心的现场照片——被踹坏的门、翻倒的桌椅、满地的碎碗和污渍、陈默脸上的抓伤、陈母当时痛苦蜷缩在地的样子……每看一张,他脸上的怒气就飙升一分。
“操他妈的!” 张磊终于忍不住爆了粗口,声音因为愤怒而微微发抖,“这他妈还是人干的事?!默哥你豁出命去救她,钱花了上百万!债背了一身!她病好了就翻脸不认人?现在为了离婚,为了钱,就敢这么诬陷你?还把她娘家那群疯狗放出来咬人?把伯母伤成这样?!” 他猛地抬头,眼睛因为充血而发红,死死盯着陈默,“默哥!告她!反告他们!告他们私闯民宅!告他们故意伤害!告她杨雪诬陷诽谤!妈的!老子就不信没地方说理了!”
张磊的愤怒如同岩浆,灼热而直接,在这冰冷的房间里注入了一丝滚烫的力量。陈默看着这个兄弟,心中涌起一股久违的暖流。他沙哑地开口:“报警了,也验伤了。警察立了案,说会调查。”
“那就好!证据确凿,看他们怎么抵赖!” 张磊稍微平复了一下怒气,把手里那个塑料袋放在桌上,“默哥,伯母,这点钱你们先拿着。” 他不由分说地把袋子推到陈默面前,“我知道你们现在难,打官司处处要钱。我张磊没大本事,厂里效益也一般,但这点钱是我跟赵倩商量好的,你先应急!别跟我推辞!”
陈默看着那个鼓鼓囊囊的塑料袋,里面是几沓捆扎得整整齐齐的百元钞票,看厚度估计有两三万。这对于背负着巨额债务、工作朝不保夕的陈默来说,无疑是雪中送炭。更重要的是,这份在绝境中伸出的、毫无保留的信任和情谊,比金子还要珍贵。
“磊子…这…” 陈默喉咙发紧,拒绝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他知道张磊家也不宽裕,赵倩做点小生意补贴家用,还有个孩子要养。这份情,太重了。
“拿着!” 张磊语气斩钉截铁,“是兄弟就别废话!你当初帮我担保的时候,我说过一个不字吗?” 他拍了拍陈默的肩膀,眼神坚定,“不光钱!人证我也给你找!那个老周,退休的老工人是吧?我认识!回头我就去找他,把事情跟他说清楚,请他务必给你作证!还有厂里!厂里不少兄弟都知道你是什么人!知道你为了给杨雪治病吃了多少苦!我去跟他们说,需要的时候,大家都愿意站出来给你说话!我就不信,黑的还能说成白的?!”
张磊的仗义执言和实实在在的支持,像一道温暖而有力的光,刺破了笼罩陈家的厚重阴霾。陈岚看着这一幕,眼眶忍不住又红了。陈母躺在床上,也虚弱地说了声:“小磊…谢谢你…给你们家添麻烦了…”
“伯母您说这话就见外了!默哥的事就是我的事!” 张磊摆摆手,随即又想到什么,脸色凝重下来,“不过默哥,你得有个心理准备。杨家那群人,特别是杨雪现在找的那个姓孙的律师,我打听过,不是善茬,专门接这种歪缠的离婚官司,心黑手狠。他们肯定会想尽办法泼脏水,伪造证据。你得打起十二分精神,把咱们这边的证据链扎牢实了!别怕麻烦!该找律师就找律师!钱不够,我们再想办法!”
张磊的话,像一盆冷水,让刚刚升起一丝暖意的陈默瞬间又回到了残酷的现实。是啊,孙莉,那个只闻其名就感觉阴冷的女人。杨雪的起诉状,会是什么样子?他几乎可以想象,那上面必然充满了精心编织的谎言和恶毒的指控。
仿佛是为了印证张磊的担忧和张磊带来的短暂温暖,门外突然传来了邮递员的声音:“陈默!挂号信!法院的!”
这声音不高,却像一道惊雷,瞬间劈开了陋室里的所有声音!
陈默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陈岚猛地站起身,脸上血色褪尽。连床上的陈母也挣扎着睁开了眼睛,浑浊的目光里充满了惊惧和担忧。
张磊反应最快,一步跨到门口,从邮递员手中接过了那个印着法院徽章、显得格外沉重的牛皮纸信封。他关上门,将信封递给陈默。
信封很厚。陈默的手指有些冰凉,他深吸一口气,撕开封口,抽出了里面的文件。
最上面,是盖着法院鲜红大印的传票。冰冷的铅字清晰地印着:
案由:离婚纠纷
被传唤人:陈默
应到时间:xxxx年xx月xx日 上午9:00
应到处所:xx市xx区人民法院第x审判庭
注意事项:无正当理由拒不到庭,本院将依法缺席审判。
传票下面,是厚厚的一叠起诉状副本。陈默的目光直接落在了原告的诉讼请求上:
诉讼请求:
判决原告杨雪与被告陈默离婚。
依法分割夫妻共同财产(包括但不限于婚姻存续期间的存款、工资收入、陈默婚前所购房屋婚后共同还贷部分及其增值等)。(只字未提任何债务!)
判令被告陈默赔偿原告杨雪精神损害抚慰金人民币 200,000 元整。
本案诉讼费用由被告陈默承担。
陈默的心猛地一沉!分割财产?他们哪里还有财产?只有如山岳般沉重的债务!这分明是要将他彻底榨干,让他净身出户的同时,还要背上二十万的“赔偿”!
他强忍着翻涌的气血,目光快速扫向“事实与理由”部分。只看了几行,一股冰冷的怒火就瞬间冲上头顶,烧得他眼前发黑!
起诉状上,孙莉用极其专业却恶毒到极致的笔触,编织了一个令人发指的“家暴故事”:
“被告陈默性格偏执、暴躁、控制欲极强,长期对原告实施身体和精神上的双重虐待。”
“自原告患病后,被告更是将生活的不如意全部归咎于原告,动辄辱骂、冷暴力,甚至多次对原告进行殴打(具体时间、地点、方式罗列数条,均属凭空捏造)。”
“被告母亲陈桂芬及其姐姐陈岚,长期对原告怀有敌意,不仅言语侮辱、挑拨离间,更在被告施暴时助纣为虐,共同对原告进行围殴和精神压迫。”
“xxxx年xx月xx日晚,被告陈默因无端猜疑原告与他人有染(原告恪守妇道,从未有任何不轨行为),再次对原告实施极其残忍的殴打,并砸毁家中物品。被告母亲陈桂芬及姐姐陈岚亦参与其中,对原告进行撕打、辱骂。原告孤立无援,身心遭受巨大创伤,生命安全受到严重威胁,无奈之下才在家人帮助下逃离魔窟。”
“原告长期生活在被告及其家人的暴力阴影之下,身心俱疲,精神濒临崩溃,夫妻感情早已彻底破裂,绝无和好可能。”
证据清单:
原告杨雪伤情照片(数张) - (伪造的“伤痕”照片)
xx派出所报警记录(编号:xxxx) - (可能被歪曲或伪造的报警记录,暗示警方出警是因陈默家暴)
证人张婷证言 - (证明曾目睹或听闻陈默对杨雪实施暴力及精神虐待)
现场毁坏物品照片 - (只拍摄了杨雪摔碎的碗和混乱场面,绝口不提门是谁踹坏)
原告就医记录(心理科) - (证明因长期遭受家暴导致严重精神创伤)
颠倒黑白!
指鹿为马!
血口喷人!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剧毒的匕首,狠狠扎进陈默的心脏,将他过往所有的付出、所有的牺牲、所有的爱与坚守,都扭曲成了最不堪的罪恶!把他含辛茹苦的母亲、为他操碎了心的姐姐,都描绘成了恶毒的帮凶!
“噗——” 陈默猛地将起诉状拍在桌上,巨大的声响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他胸口剧烈起伏,脸色由白转青,再由青转红,额头上青筋暴起,嘴唇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剧烈颤抖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怕自己一开口,就会喷出血来!
“写的什么?给我看看!” 陈岚一把抢过起诉状。她只扫了几眼,脸色就变得铁青,随即怒极反笑,声音尖利而充满了讽刺:“好!好一个杨雪!好一个孙大律师!真是编得一手好故事啊!长期家暴?冷暴力?围殴?精神崩溃?哈哈!颠倒黑白到这种地步,你们就不怕天打雷劈吗?!” 她气得浑身发抖,将起诉状狠狠摔在桌上,指着那几行字对张磊说:“磊子你看!他们连我妈都污蔑!说我妈和我一起打她杨雪?!我妈昨晚差点被杨伟那个畜生推死!现在躺在床上下不了地!他们怎么有脸写出来?!”
张磊凑过去一看,脸色也瞬间阴沉得能滴出水来,拳头捏得咯咯作响:“畜生!真他妈是一窝畜生!这起诉状简直是他妈的一派胡言!放狗屁!”
床上的陈母挣扎着伸出手,声音虚弱而颤抖:“岚…岚啊…那纸上…写啥了?是不是…是不是又骂你弟弟了?是不是…把妈也…也写进去了?” 老人家虽然不识字,但看女儿和女婿(张磊)的反应,也猜到了七八分,浑浊的老泪顺着眼角滑落。
“妈,没事!您别管!他们就是胡说八道!” 陈岚连忙过去安抚母亲,眼泪却止不住地流下来,“他们不得好死!法院不会信他们的!”
陈默站在那里,像一尊被怒火烧灼却又被冰水浇透的雕像。起诉状上那些恶毒的字句在他脑海中疯狂盘旋、放大。杨雪那张曾经柔弱的脸,此刻在起诉状的映衬下,变得无比狰狞。孙莉这个名字,也如同毒蛇般烙印在他心头。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一种被彻底拖入污秽泥潭的窒息感。
“默哥!” 张磊看着陈默那几乎要崩溃的样子,用力抓住他的肩膀,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悍勇,“别被这王八犊子起诉状气昏头!假的真不了!我们有证据!报警回执!现场照片!妈的伤情鉴定!还有老周!还有我们厂里那么多兄弟!都是活生生的证人!他们想靠几张破照片和一张胡说八道的嘴就颠倒黑白?做梦!”
张磊的话像一记重锤,狠狠敲在陈默混沌的意识上。是啊,愤怒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对方已经亮出了最恶毒的獠牙,把他和母亲、姐姐都拖入了这肮脏的战场。他不能倒下,不能崩溃!为了母亲腰上的伤,为了姐姐的清白,为了这个被砸烂的家,更为了讨回一个被彻底践踏的公道!
他缓缓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桌上那份如同毒蛇般的起诉状。眼神里,那滔天的怒火并未熄灭,却仿佛被一股更加强大、更加冰冷的意志强行压缩、凝聚!所有的痛苦、屈辱、愤怒,都被压缩成了最坚硬的核!
他伸出手,不是去撕毁那份起诉状,而是将它和传票、报警回执、伤情鉴定书、现场照片……所有的一切,紧紧地、整整齐齐地摞在了一起。动作缓慢,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然后,他抬起头,目光扫过满脸担忧泪痕的姐姐,扫过病床上痛苦而忧虑的母亲,最后落在义愤填膺、眼神坚定的兄弟张磊脸上。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这满屋的污浊空气和沉重的压力全部吸入肺腑,再转化为支撑他走下去的力量。声音嘶哑,却像生锈的刀锋刮过骨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冰冷和斩钉截铁的力量,清晰地吐出几个字:
“嗯。我知道了。”
“这官司……”
“我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