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动室里的空气粘稠得让人窒息。
恩顿学生们那被礼仪课千锤百炼过的微笑,孩子们被工作人员无声催促着摆出的姿态,还有院长那搓着手、混合着感激与局促的干涩嗓音,一切的一切,都在这灰扑扑的空间里发酵成一种令人作呕的虚伪。
明优的目光扫过角落,柏崇依然像一尊沉默的雕塑,靠在蒙尘的窗边,指尖捻着那支未点燃的烟,目光投向窗外荒芜的后院,仿佛这里的喧嚣与他隔着一个世界。
他周身弥漫的疏离感,此刻竟成了一种讽刺的清醒。
流程还在继续。
一个工作人员轻轻推了推那个抱着礼盒、不知所措的小女孩,示意她该退场了。小女孩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脚下被翘起的地砖边缘一绊,小小的身子猛地向前踉跄。
“小心!”
惊呼未落,那个沉重的、包装精美的“关怀礼包”已经脱手飞出,沉闷地砸在粗糙的水泥地上。
“啪嚓!”
精心打结的丝带散开,光洁的包装纸撕裂开来,露出里面色彩斑斓的内容物——是恩顿校董会认为孤儿们“需要”的、一套昂贵得刺眼的进口画具。
崭新的颜料管滚落出来,几支细长的画笔散落在小女孩沾满灰尘的旧布鞋旁,画笔精致的金属箍和笔杆上流畅的logo,在灰扑扑的地面上闪着格格不入的光。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小女孩僵在原地,小脸瞬间褪去最后一点血色,大大的眼睛里只剩下纯粹的、无法掩饰的恐惧。
她死死咬住下唇,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目光惊恐地扫过摔坏的礼盒,又飞快地投向一旁脸色瞬间阴沉下来的工作人员。
那眼神,像一只被猎人逼到悬崖边的小兽。
活动室里刻意营造的“温馨”气氛瞬间冻结。
恩顿学生们脸上完美的笑容僵住了,有人下意识地皱眉,流露出对“意外”被打扰的不悦。
闵寻上前一步的动作顿在半途,纪言温和的笑容也凝固在脸上。院长尴尬地搓着手,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明优的心脏被小女孩恐惧的眼神狠狠攥紧。
她几乎是本能地动了。
她拨开身前两个还在发愣的同学,几步抢到小女孩面前,毫不犹豫地蹲了下去,动作快得甚至带起一阵微风。昂贵的“慈善活动服”瞬间沾上了地上的浮灰,她却浑然不觉。
她的高度骤然降低,视线几乎与小女孩惊恐的双眼齐平。
明优伸出手,没有去碰那个摔坏的礼盒,而是轻轻、轻轻地落在了小女孩紧紧攥着破旧布娃娃的那只手上。
那只小手冰凉,还在细微地颤抖着。
“没事的,”明优的声音压得很低,只有她们两人能听见,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穿透了小女孩的恐惧屏障,“你看,盒子摔开了,里面的东西......好像更有意思了。”
她松开小女孩的手,目光落在散落一地的画笔和颜料上。
她没有去捡那些崭新的、闪闪发亮的画具,反而伸出手指,轻轻点了点小女孩怀里那个破旧的、眼睛纽扣都掉了一颗的布娃娃。
布娃娃的裙子上沾满了灰尘和洗不掉的污渍,像一个被遗忘在角落里的梦。
“你的娃娃,她是不是也喜欢漂亮颜色?”明优的声音轻柔得像一片羽毛,拂过小女孩紧绷的神经,“你看,这些笔......我们用它来给你的娃娃画一件新裙子,好吗?画一件只属于她的,独一无二的裙子。”
小女孩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一下,像受惊的蝶翼。
“这是爸爸留给我的娃娃......”
她看看地上散落的画笔,又看看怀里破旧的布娃娃,再看看眼前这个蹲着、目光平静而认真的姐姐。
那里面没有责备,没有虚伪的同情,只有一种纯粹的、等待她选择的安静。
一丝微弱的、几乎看不见的光,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在她被恐惧冰封的眼底深处,极其微弱地闪动了一下。
她抱紧了怀里的娃娃,仿佛那是自己唯一可以抓住的浮木。
明优的心跳漏了一拍。
然后不再犹豫,果断地伸出手,从散落的画笔中捡起一支最粗的、笔杆被摔出一道细微裂痕的油画笔。
笔尖柔软的触感传递到指尖。
她没看任何人,目光只专注地看着小女孩的眼睛,然后,稳稳地、不容置疑地,将那支笔塞进了小女孩那只冰凉、沾着灰尘的小里。
“来,”明优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打破了活动室里令人窒息的寂静,“我们画点真实的东西。”
片刻后,露西抱着明优给她修补好的、画上了鹅黄色小花的布娃娃,正低头看着娃娃裙子上的颜色,嘴角带着一丝难得的、微弱的笑意。
而恩顿公学的校报也已经顺利在圣弥尔取完了材料。
艾拉从她身边快步走过,肩膀“不经意”地重重撞在露西身上。
“哎哟!”露西惊呼一声,小小的身体失去平衡,向后踉跄几步,怀里的娃娃脱手飞出,摔在积着灰尘的水泥地上。
艾拉停下脚步,转过身,脸上没有任何歉意,只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冷漠。
她看着露西慌忙去捡那个沾了更多灰尘的娃娃,冷冷地开口:“抱着个破烂当宝贝?恩顿这个大小姐给你点颜色,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蠢货。”
她刻意加重了“大小姐”和“蠢货”的发音,然后像驱赶苍蝇一样挥了挥手,“离我远点。”
露西紧紧抱着脏了的娃娃,大眼睛里迅速蓄满了泪水,却死死咬着嘴唇不让它掉下来。
“姐姐......”
她不敢看艾拉,只是低着头,肩膀微微颤抖。
明优目睹了这一幕,几步上前,挡在露西身前,直视着艾拉那双充满戾气和排斥的眼睛:“你为什么这样对她?她是你妹妹!”
“妹妹?”
艾拉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发出一声尖锐的嗤笑,那笑声里充满了刻骨的怨毒,“她不是!她是害死爸妈的扫把星!要不是为了生她这个病秧子,爸妈怎么会......”
她的话戛然而止,胸口剧烈起伏,眼睛里瞬间布满了血丝,那里面翻涌的痛苦和仇恨几乎要溢出来,“滚开!你们这些假好心的人都滚开!离她远点就是对我最大的‘慈善’了!”
她几乎是嘶吼着说完最后一句,猛地推开挡路的明优,头也不回地冲进了旁边的宿舍,“砰”地一声摔上了门。
巨大的摔门声在狭窄的走廊里回荡,震得人心头发颤。
露西终于忍不住,“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小小的身体蜷缩下去,哭得撕心裂肺。
她紧紧抱着那个再次弄脏的娃娃,仿佛那是她唯一的依靠,也是她所有不幸的根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