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铜钱替
>河滩拾宝,铜钱滚落枯骨指间。
>老人阴笑:“数数有几枚?”
>我贪念骤起,一枚枚拾入怀中。
>河水突然刺骨,脚踝被枯爪扣住。
>“数对了吗?”老人声音在耳畔响起。
>我惊恐低头,怀中铜钱变作森白骨节。
>岸上有人正用我的脸数着铜钱:“一、二、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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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半的日头毒得很,晒得河滩上的鹅卵石都烫脚。阿贵佝偻着腰,背上的柴火垛子像座沉重的小山,压得他喘不过气。汗水糊了眼睛,咸涩地蛰着,他胡乱用袖子抹了一把,脚下被石头一绊,一个趔趄,差点栽进浑浊的河水里。柴火垛子也跟着猛地一晃,几根干柴滚落下来,骨碌碌滚向水边。
“晦气!”阿贵低声咒骂着,放下柴垛,喘着粗气去捡那几根柴。就是这一弯腰,浑浊的河水轻轻拍打着岸边的几块乱石,在那石缝的阴影里,一点异样的、沉甸甸的黄铜色,撞进了他的眼。
是钱!阿贵的心猛地一跳,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把。他左右飞快地扫了一眼,空旷的河滩上只有毒辣的日头和蒸腾的热气,鬼影子都没一个。他几乎是扑了过去,扒开那几块滑腻的青苔石头。
不是一枚,是一小堆!黄澄澄的铜钱,边缘被水流磨得光滑圆润,带着水底特有的阴凉气息,静静地叠在石缝下的泥沙里。阿贵的呼吸都粗重起来,眼睛死死盯着那诱人的光。少说也有二三十枚!够他打几顿牙祭,甚至……能去镇上的小赌坊碰碰运气!
他迫不及待地伸出手,粗糙的手指因为激动微微颤抖,眼看就要碰到那冰凉诱人的铜钱堆——
哗啦!
一股浑浊的河水毫无征兆地涌了上来,比刚才任何一次都要急。冰冷刺骨的河水猛地撞上他的手背,激得他一个哆嗦。更让他头皮发麻的是,那股水流仿佛带着一股邪性的力量,竟将其中一枚铜钱猛地冲了出来!
那枚铜钱滴溜溜打着转,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拨弄着,不偏不倚,滚进了旁边另一处更隐蔽的石缝深处。
阿贵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他咽了口唾沫,强压下心头那点不安,骂了句“邪门”,还是忍不住朝那黑黢黢的石缝里探头望去。光线太暗,只隐约看见那枚铜钱似乎卡在了什么东西上。
他眯起眼,努力适应着昏暗,伸手进去摸索。指尖触到的先是湿冷滑腻的石头,再往里探……指尖猛地碰到一个坚硬、冰冷、带着尖锐棱角的东西。
不是石头。
那触感……像是骨头!人的指骨!
阿贵像被烙铁烫了似的,猛地缩回手,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惊恐地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那石缝深处。
浑浊的河水流淌着,光影晃动。石缝里,一截灰白色的、枯槁的手骨轮廓,在昏暗的光线下若隐若现。那枚黄澄澄的铜钱,就端端正正地卡在它嶙峋的食指与中指的骨节之间!仿佛是被那只早已腐朽的手,稳稳地捏着,递出来一般!
“后生仔……”一个嘶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朽木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在阿贵身后响起。
阿贵吓得魂飞魄散,猛地转身!一个穿着破烂灰布短褂的老头,不知何时竟悄无声息地站在了他身后三步远的地方!老头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脸上皱纹深刻得如同刀刻斧凿,皮肤是那种长期不见阳光的、病态的灰白色。他佝偻着背,浑浊发黄的眼珠深陷在眼窝里,此刻正直勾勾地盯着阿贵,嘴角咧开一个极其僵硬、诡异的弧度,露出几颗稀疏发黑的牙齿。
“数数看,”老头的声音像破风箱在拉,每一个字都带着阴冷的湿气,“那石缝里……到底有几枚啊?”
阿贵浑身汗毛倒竖,心脏狂跳得快要冲破胸膛!这老头是什么时候来的?他走路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还有他那眼神……那不像看活人的眼神!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住了阿贵的腿脚,他本能地想逃,离这邪门的老头和那枯骨远远的。可他的眼睛,却像被磁石吸住了一样,不受控制地又瞟向石缝深处那点诱人的黄铜色。
钱!好多钱!够他吃好多顿饱饭……
贪念,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猛地压倒了那点刚刚升起的恐惧。那老头的笑容虽然瘆人,可那实实在在的铜钱就在眼前!也许……也许这老头就是个捡破烂的,那骨头不过是哪年发大水冲来的……阿贵拼命给自己找着理由,眼神里的惊恐一点点被贪婪的火焰烧尽。
他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发出“咕咚”一声响,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他不再看那老头,猛地转回身,几乎是趴在了地上,将整条胳膊都狠狠探进了那冰冷、滑腻、散发着水腥和淡淡腐朽气息的石缝深处!
手指再次触碰到那截枯骨,冰冷坚硬,如同寒冬腊月的铁器。阿贵强忍着心头的恶心和恐惧,手指颤抖着,摸索着,终于抠住了那枚卡在指骨间的铜钱!入手冰凉沉甸甸,带着河水的湿气。他用力一拔!
噗嗤。
一声轻微得几乎听不见的、如同枯枝断裂的声响,在幽闭的石缝里响起。
那枚铜钱,连同卡着它的那截灰白色的指骨尖端,竟被他一起硬生生地掰了下来!
阿贵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他触电般缩回手,摊开手掌。掌心躺着那枚湿冷的铜钱,以及……一小截寸许长、带着尖锐断茬的灰白骨节!骨茬的断口处,隐隐透出一种诡异的暗红色,像凝固了很久的血。
“嗬…嗬嗬……”身后那老头喉咙里发出低沉、沙哑的、如同夜枭般的笑声,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满足感。
阿贵浑身一激灵,猛地将手掌合拢,把那枚铜钱和那截断骨死死攥在掌心!冰冷的触感刺激着他。他不敢回头,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几乎要炸开。他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野兽,红着眼睛,不顾一切地把手再次狠狠捅进石缝!
摸!用力摸!
他粗糙的手指在冰冷的乱石和湿滑的泥沙中疯狂地抠挖、摸索。指尖一次次触碰到那具枯骨冰冷坚硬的部位——可能是肋骨,可能是腿骨……每一次触碰都让他头皮发麻,胃里翻江倒海。但他不管了!他只想要钱!更多的钱!
一枚、两枚、三枚……湿漉漉、沉甸甸的铜钱被他一把把从泥沙里抠出来,胡乱塞进自己怀中那件破旧汗衫的衣襟里。铜钱带着河底的阴冷,紧贴着他温热的胸膛,激得他皮肤上起了一层又一层的鸡皮疙瘩。他完全顾不上那具枯骨了,也顾不上身后那老头令人发毛的注视和低笑,脑子里只剩下一个疯狂的念头:都是我的!全是我的!
汗水混合着溅起的泥水,糊了他一脸,又咸又腥。他像着了魔,手在石缝里掏得更深、更急,仿佛要把那河底的泥沙都翻个底朝天。
就在他摸到又一把铜钱,正要欣喜地往外掏时——
一股无法形容的、足以冻结骨髓的寒意,毫无征兆地从他脚下浑浊的河水中猛地窜了上来!那寒意如同活物,瞬间穿透他破烂的草鞋,刺入脚踝的血肉,直抵骨头!
“呃啊——!”阿贵发出一声短促而凄厉的惨叫,整个人猛地僵住!
紧接着,一股巨大的、冰冷坚硬的力量,如同生锈的铁钳,死死地扣住了他探入石缝的那只手腕!那力量来自水底!来自那具枯骨!
“数对了吗?”
那嘶哑干涩的声音,这一次不再是来自身后。它紧贴着阿贵的耳廓响起,带着河水的湿冷腥气,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着他的皮肤!他甚至能感觉到那冰冷的气息喷在耳垂上!
阿贵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巨大的恐惧如同冰水兜头浇下,瞬间浇灭了他所有的贪婪和狂热。他猛地扭过头——
哪里还有什么灰衣老头!
只有浑浊的河水,打着旋儿,悄无声息地漫过他刚才站立的位置。岸上空空荡荡,只有毒辣的日头投下他扭曲变形的影子。
一股无法言喻的、灭顶的绝望攫住了他!他疯狂地挣扎,用尽全身力气想要抽回自己的手,想要挣脱脚踝和手腕上那冰冷刺骨的钳制!浑浊的河水被他搅动得哗哗作响,泥浆四溅。但水下的力量大得惊人,纹丝不动!那冰冷的“铁钳”甚至开始将他往更深、更暗的水下拉扯!
“不——放开我!放开!”阿贵撕心裂肺地哭嚎着,声音在空旷的河滩上回荡,带着无尽的恐惧和绝望。
慌乱挣扎中,他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自己胸前——那鼓鼓囊囊塞满了铜钱的地方,是他此刻唯一的“财富”和慰藉。
然而,视线所及,却让他如坠冰窟!
那原本塞得满满当当、沉甸甸的衣襟里,哪里还有什么黄澄澄的铜钱!
透过被河水打湿、紧贴在身上的破汗衫,他清晰地看到,紧贴着自己胸膛的,是一根根惨白、嶙峋、带着水锈和泥沙的——人指骨!
一根根冰冷的、属于死人的指骨,交错着,堆叠着,塞满了他的怀抱!它们尖锐的骨节甚至透过薄薄的汗衫,硌着他的皮肉!
“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充满了极致恐惧和崩溃的尖嚎,撕裂了河滩的寂静。阿贵眼前一黑,身体的力量瞬间被抽空,整个人被水下的巨力猛地拽得失去平衡,狠狠扑向浑浊的河水!
冰冷的河水瞬间没过了他的口鼻,带着浓烈的土腥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腐朽气味。浑浊的水流疯狂地灌入他的眼耳口鼻,窒息感如同铁锤般砸向他的意识。他徒劳地扑腾着,另一只没有被抓住的手在水面上绝望地乱抓,激起一片浑浊的水花。
就在意识即将被冰冷的黑暗彻底吞没的瞬间,他模糊的视线透过晃动的水面,艰难地投向岸边——
岸上,毒辣的日头下,一个人影静静地站在那里。
那人影穿着他打满补丁的粗布短褂,背着他刚刚放下的、沉重的柴火垛子,身形、姿态……都和他阿贵一模一样!
那人影微微低着头,佝偻着背,一只手正伸在怀里,慢条斯理地,一枚一枚地往外掏着什么东西。
黄澄澄的铜钱!
一枚,两枚,三枚……
那人影一边掏,一边用一种极其熟悉、却又冰冷麻木得如同石头摩擦的声音,清晰地、缓慢地数着:
“……一……”
“……二……”
“……三……”
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锥子,精准地穿透水波的阻隔,狠狠扎进阿贵即将沉沦的意识深处。
那是他阿贵自己的声音!
岸上那个顶着烈日、背着柴垛、数着他用命换来的铜钱的“人”,正用着他阿贵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