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风卷着碎金般的梧桐叶扑在气窗上时,贺兰灵蜷缩在发霉的羊毛毯里,数着铁窗外掠过的蜂群。地下室的温度比上周低了十度,她呵出的白气撞在水泥墙上,凝成细小的水珠,像极了南宫铃兰昨夜临走时眼角未落的泪。
铁门开启的声响混着枯枝断裂声传来时,贺兰灵闻到了浓重的波本威士忌味。不同于以往的高跟鞋声,这次的脚步声踉跄拖沓,伴随着塑料购物袋的窸窣响。她抬起头,看见南宫铃兰穿着驼色羊绒大衣,头发乱得像团被踩过的毛线,怀里抱着几瓶酒,脚边还滚落着一袋冻得硬邦邦的糖炒栗子——那是贺兰灵曾经在巷口买过的摊位。
“他们说……深秋要吃热乎的。”南宫铃兰跪坐在地上,膝盖压碎了几片飘进来的梧桐叶,“可我转了三条街,所有摊子都收了。”她忽然笑起来,指尖抠开栗子壳,金黄的果肉掉在地上沾了灰,“就像你,我怎么抓都抓不住。”
贺兰灵盯着她染着暗红指甲油的手指,想起三天前这个女人冒雨冲进地下室,把她裹进刚拆封的羊绒大衣,疯了似的用体温给她焐手,嘴里念叨着“恒温系统怎么还没修好”。此刻那件大衣皱巴巴地堆在墙角,沾着泥点和酒渍,像具褪下的蝉蜕。
“喝吗?”南宫铃兰晃了晃杰克丹尼的酒瓶,瓶身上凝着水珠,“这是我第一次吻你时喝的酒。你当时说太烈,皱着眉吐在我手帕上。”她忽然把瓶口怼到贺兰灵唇边,琥珀色液体顺着下巴流进衣领,“现在尝尝,是不是和回忆一样苦?”
铁锈味混着酒精渗进喉咙,贺兰灵剧烈咳嗽起来。她看见南宫铃兰手腕上缠着新的绷带——前两天她用碎玻璃割腕时,偏要抓着贺兰灵的手按在伤口上,说“你的温度能止血”。此刻绷带边缘渗出暗红血迹,在苍白皮肤上映出病态的美。
“知道为什么选这里吗?”南宫铃兰忽然指着气窗上方,那里横七竖八堆着腐烂的南瓜灯,“那年的慈善晚宴上你穿成仙女来我家,大衣扫过我养的蓝玫瑰。那时我就想……要是把你困在南瓜里,是不是就不会被别人摘走?”
在贺兰灵的面前,南宫铃兰卸下了所有的伪装,泪水与酒液交织,模糊了她的面容。
“在这漫长岁月里,我得到了世间所有物质的奢华,却唯独失去了自我,失去了你真正的笑容。”她的声音颤抖,充满了无尽的苦涩与悔恨,“我用错了方式去爱你,用牢笼囚禁了你,也囚禁了我自己的心。这二十一年的日夜,我品尝到的只有孤独与痛苦,每一滴酒,都是我心中无法言说的苦楚。”
这番话,是积压了二十六年的情感爆发,是对过往错误的深刻反省,也是对那份无望爱情的无声哀歌。在这幽闭的空间里,两颗心,虽然相隔甚远,却因这份复杂的情感纠葛而产生了某种微妙的共鸣,只是这份共鸣,终究难以改变过去,也难以照亮她们共同的未来。
二十六年前那个雨夜,南宫铃兰第一次见到贺兰灵时,她正站在慈善晚宴的水晶灯下,浅蓝色旗袍外披着一件白色大衣,举手投足间尽显优雅灵动气质,裙摆上还沾着香槟的泡沫。那一刻,南宫铃兰就知道,她必须得到这个女人。
窗外传来枯枝断裂的脆响,一只灰扑扑的麻雀撞在气窗上,又跌进落叶堆里。贺兰灵想起深秋的晚宴那晚,她确实戴了顶歪歪扭扭的帽子,在花园角落偷喝苏打水。南宫铃兰穿着天鹅绒长裙走来,裙摆碾过满地玫瑰,递来一杯加了橙皮的热红酒,指尖擦过她手背时,温度高得惊人。
“咳咳咳,别骗自己了。”贺兰灵舔掉嘴角的酒,铁锈味里混着栗子的甜腻,“你只是喜欢追逐猎物的感觉。就像这袋栗子,你执着于找到热的,不过是因为得不到。”
“得不到?”南宫铃兰忽然抓起酒瓶砸向墙壁,玻璃碴飞溅的瞬间,她扑上去用身体护住贺兰灵。锋利的碎片扎进她后背,血珠渗进羊绒大衣,在驼色布料上开出妖冶的花。她却恍若未觉,抓住贺兰灵的手按在自己心脏位置,那里跳得像要撞碎肋骨,“灵儿,二十六年了,你还是感受不到吗?这世间所有的美好都不及你温暖,这里每跳一下,都在喊你的名字。”
深秋的风卷着细叶从气窗灌进来,落在南宫铃兰发间,像撒了把碎钻。贺兰灵看着她后背渗出的血渐渐染红自己的指尖,忽然想起小时候在巷口见过的流浪猫——总在深秋叼着半块发硬的面包,蹲在她窗台,却在她伸手时骤然逃走。
“疼吗?”贺兰灵听见自己的声音混着雪粒的沙沙声,指尖无意识地抚过贺兰灵后颈的碎发。那里有块淡色的疤,是上周她咬出来的血痕,此刻正渗着血,像朵开败的小花开在苍白雪地里。
南宫铃兰猛地攥住她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骨头:“你终于肯看我了。”她的眼泪砸在贺兰灵手背上,混着血珠滚进袖口,“以前我让人把 disobedient 的宠物关在冰库里,看它们冻得发抖就觉得有趣。可你不一样……你越冷,我越想把自己烧成灰,给你取暖。”
窗外的风越吹越急,梧桐叶被吹得四处飘散,像给世界盖了床殓衾。贺兰灵望着宋雅眼底倒映的自己,蓬头垢面,却有双亮得惊人的眼睛。她忽然想起昨夜偷偷磨断一半的铁链,想起气窗外三英尺处就是通往花园的排水口,此刻大概积满了腐叶。
“铃兰,”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轻得像片羽毛,落在满地玻璃碴上,“你知道深秋的梧桐叶为什么会掉吗?因为树知道,有些东西不该留在冬天。”
南宫铃兰忽然笑了,笑声混着血沫咳出,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她扯下脖子上的钻石项链,塞进贺兰灵手里,吊坠上刻着她们名字的缩写,在雪光中泛着冷冽的光:“那就让我们一起烂在冬天里。等春天来了,你的根会扎进我的骨头里,这样……你就再也走不了了。”
枯叶扑在气窗上沙沙作响,贺兰灵攥紧项链,金属棱角扎进掌心。她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混着南宫铃兰后背传来的温热血迹,忽然分不清这是禁锢的延续,还是毁灭的倒计时。而窗外的梧桐树,正抖落最后一片枯叶,任由秋风覆满枝桠,像极了两具交缠的白骨,在深秋的暮色里等待腐朽成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