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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里裹着城中村特有的味道——潮湿发霉的墙体味、隔夜潲水的酸馊味、下水道若有若无的腐败气,还有……孜然、辣椒面被炭火燎烤后,霸道炸开的、廉价却生猛的香。

这香,是我林晚的锚。

就在巷口拐角那片巴掌大的空地上。锈迹斑斑的三轮车后斗改装成的烧烤架,几根竹竿撑着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塑料布棚子。棚顶被风吹得哗啦响,像随时要散架,却倔强地挺着。炭火在铁皮槽子里明明灭灭,映着我那双早已结痂、留下淡粉色疤痕的手。指关节不再红肿开裂,只是动作间,偶尔会带起一丝深埋筋骨里的、天气转凉时才有的隐痛。

“老板,十串羊肉,多放辣!”一个穿着洗褪色工装、满身灰浆点子的汉子扯着嗓子喊,声音粗嘎。

“好嘞,马上!”我应着,哑嗓子里带着点自然的沙砾感。麻利地从裹着厚棉被的泡沫箱里拿出一把冻得硬邦邦的肉串。刷油,按上铁网,滋啦一声,白烟混着油烟腾起,糊了一脸,呛得喉咙发痒。

一样的动作,一样的油烟味。却又处处不一样。

脚上不再是劣质单薄的雪地靴,而是双厚实耐磨的工装靴,踩在油腻的水泥地上,踏实。身上也不是洗得发白的旧羽绒服,而是一件深蓝色的棉夹克,耐脏,暖和。摊子旁边,多了一个半旧的、带轱辘的小冰柜,里面码着整齐的饮料——这是用官方那笔“受害者救助金”置办的。

钱不多,足够我在这片泥泞里,重新扎下一点根基。不是施舍,是血换的。江屿的,陈默的,我父母的,老张半条命的。

“老板,今天肉串味儿正啊!”旁边小桌另一个工人吸溜着鼻子,含糊地夸了一句。

“新鲜进的,您吃着好就行。”我笑笑,脸上没什么波澜,手上动作不停。肉串在火上翻转,油脂滴落,爆起细小的火星。

日子像这炭火,看似死灰复燃,底下却埋着烧不透的冷烬。白天守着这方寸摊子,听着食客们插科打诨、抱怨工头、念叨老婆孩子热炕头,市井的烟火气勉强能填补些空洞。夜里回到那间不足十平、依旧潮湿发霉的出租屋,那无边的寂静和冰冷,便像水一样漫上来,浸透骨头缝。

江屿的脸,他最后倒在我怀里时身体的重量和迅速消逝的温度,总在夜深人静时,毫无预兆地撞进脑海。还有陈默那张苍白、在海外病房里沉睡的侧脸照——那个未知号码再没发来过消息,像一场幻觉。老张出院后,被省里接走了,听说去了什么疗养院,彻底断了音讯。

他们都走了。留下我一个人,守着这片用血浇透后、勉强长出点杂草的废墟。

“老板,结账!”

“哎,来了!”

我收了钱,用挂在脖子上的旧毛巾擦了擦汗。毛巾是新的,深蓝色。以前那条沾满油污和血的,早扔了。

刚把几串烤好的鸡胗递给客人,巷子深处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哭骂和推搡声,打破了这短暂的烟火气。

“滚开!小杂种!敢偷老子的包子!”

“我没偷!是……是掉地上的!”

“放屁!老子亲眼看见你抓了就跑!小小年纪不学好!看我不打死你!”

人群骚动起来,围了过去。我皱了皱眉,踮脚张望。只见一个卖早点的胖老板,正揪着一个瘦小孩子的衣领,唾沫横飞地叫骂。那孩子顶多七八岁,穿着件脏得看不出颜色的单衣,小脸黢黑,头发像枯草,一双大眼睛里盛满了惊恐和倔强,死死抱着怀里一个同样脏兮兮的塑料袋,里面似乎装着两个变了形的包子。

“王胖子,跟个小孩子较什么劲!”旁边有看不过去的街坊劝。

“掉地上的东西,捡了也不算偷吧?”

“就是,孩子看着怪可怜的……”

王胖子脸涨得通红,更来劲了:“可怜?可怜就能偷东西?今天偷包子,明天就敢偷钱!这种小杂种,不打不长记性!”说着扬起蒲扇大的巴掌就要往下扇!

那孩子吓得浑身一抖,闭紧了眼睛,小身子缩成一团。

“住手!”

声音不高,甚至有点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硬。我自己都愣了一下。身体比脑子快。

人群分开一条缝,我走了过去。油烟味和汗味混杂的空气里,王胖子举着的手僵在半空,愕然地看着我。

“林……林老板?”他显然认得我,眼神有点复杂。这段时间,关于我的风言风语在巷子里传了不少,版本各异,唯一相同的是都沾着点“不好惹”的边儿。

我走到那孩子跟前,没看王胖子,蹲下身,视线和他齐平。那双盛满惊恐的大眼睛怯生生地看着我,抱着塑料袋的手更紧了。

“包子钱,我替他给了。”我掏出几张零钱,递给王胖子,语气平淡,“两个够吗?”

王胖子脸上有点挂不住,讪讪地接过钱:“林老板,不是钱的事,是这规矩……”

“规矩是给人定的,不是拿来打孩子的。”我打断他,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却带着一种经历过生死淬炼后的沉,“孩子饿急了,捡个掉地上的包子,不算偷。你下次把摊子看紧点,别总掉东西。”

王胖子被我噎得说不出话,周围街坊的目光也让他臊得慌,嘟囔了几句“多管闲事”,悻悻地收了钱,推着早点车走了。

人群见没热闹看,也渐渐散了。

巷口只剩下我和那个脏兮兮的小孩。他依旧警惕地看着我,像只受惊的小兽。

“饿吗?”我问。

他犹豫了一下,很小幅度地点了点头,眼睛却瞟向巷子深处,似乎想跑。

“过来。”我站起身,走回自己的烧烤摊,没回头看他。

他在原地踟蹰了几秒,最终还是抵不过食物的诱惑,小步小步地跟了过来,停在离摊子几步远的地方,不敢靠近。

我没理他,自顾自地拿了几串刚烤好、卖相不太好的蔬菜串(烤得有点焦边),又倒了半杯温热的豆浆在一次性杯子里,放在旁边一个矮凳上。

“吃吧。”我说完,就转过身去照看火上的肉串,没再看他。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然后是狼吞虎咽的咀嚼声。吃得很快,很急,像饿了很久。

等我烤完几串肉,再回头时,矮凳上的东西已经空了。那孩子站在原处,小嘴油汪汪的,手里还捏着空杯子,怯生生地看着我。

“饱了?”我问。

他又点了点头,声音细得像蚊子哼哼:“……谢谢。”

“叫什么?”

“……小石头。”

“家呢?”

他低下头,不说话了,用脏兮兮的脚尖蹭着地上的油污。

明白了。又是一个被这泥沼般的生活吞噬了根的孩子。城中村这样的浮萍,太多。

“晚上没地方去?”我拿起抹布擦着油腻的台面,语气随意得像在问天气。

他沉默着,头垂得更低。

“那边,”我用下巴指了指烧烤摊后面、塑料布棚子最里侧、靠着墙根的一小块地方,那里堆着些装炭的空麻袋和几个空泡沫箱,还算干燥避风,“晚上风大,自己找个空箱子钻进去,比睡地上强。别弄脏我的东西。”

小石头猛地抬起头,大眼睛里充满了不敢置信的光,随即又飞快地黯淡下去,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真……真的?”

“嗯。”我应了一声,不再看他,低头串着新的肉串,“天亮自己走,别碍事。”

他没再说话。等我忙过一阵再抬头,那墙角麻袋堆旁,一个小小的身影已经蜷缩在一个最大的泡沫箱里,只露出一双亮晶晶的眼睛,警惕又带着点新奇地打量着我的摊子,还有这烟火缭绕的方寸世界。

夜色渐深。巷子里的人声和灯光稀疏下去。寒风贴着地面刮过,卷起地上的碎纸屑和塑料袋。炭火的热力成了这冰冷角落唯一的暖源。

我守着火,机械地翻动着所剩不多的几串素菜。小石头蜷在泡沫箱里,似乎睡着了,发出轻微均匀的呼吸声。

就在我准备收摊时,巷口昏暗的路灯光下,一个撑着黑伞、穿着考究深色风衣的身影,静静地站在那里,不知站了多久。伞沿压得很低,看不清脸,只能看到笔挺的西裤裤线和锃亮的皮鞋,与周遭油腻破败的环境格格不入。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随即又沉下去。不是他。永远不可能是他了。

那人似乎察觉到了我的目光,微微抬了抬伞沿。一张陌生的、带着金丝眼镜、表情严肃的中年男人的脸露了出来。他朝我微微颔首,没有靠近,只是从风衣内袋里掏出一个厚厚的牛皮纸信封,轻轻放在巷口一个相对干净的垃圾桶盖上。

然后,他收起伞,转身,无声地消失在沉沉的雨幕和夜色里。

风卷起几片枯叶,打着旋儿落在那信封上。

我盯着那信封看了很久,直到炭火的最后一点红光也黯淡下去。最终,还是走了过去。

信封很沉。里面是一沓厚厚的现金,数额远超我一个月辛苦摆摊的收入。还有一张没有任何署名的打印纸条:

【陈先生托付。海外治疗顺利。勿念。保重自身。】

陈默!

他还活着!他真的还活着!而且……他记挂着我?托人送来了钱?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冲上鼻尖,眼眶瞬间发热。我攥紧了信封,冰冷的雨水顺着塑料棚檐滴落,砸在脖颈里,冰得我一哆嗦。

我默默地把信封收进贴身的衣袋。冰冷的纸张贴着皮肤,带着另一个挣扎求生者的温度。

回到摊子前,小石头不知何时醒了,正扒着泡沫箱的边缘,偷偷看着我,大眼睛里带着懵懂的好奇。

“看什么?还不睡?”我板着脸,语气不太好。

他缩了缩脖子,小声说:“……那个穿黑衣服的……是谁啊?”

“不认识。”我麻利地收拾着家伙什,铁签子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赶紧睡觉!明天天亮自己滚蛋!”

小石头“哦”了一声,乖乖地缩回泡沫箱里。

雨似乎下得更密了,敲打在塑料棚顶上,噼啪作响。巷子里最后几盏昏黄的灯火也熄灭了,只剩下我这摊前孤零零一盏白炽灯泡,在雨夜里散发着昏黄的光晕,勉强撑开一小圈朦胧的光域。

我坐在小马扎上,守着最后一点将熄未熄的炭火余温。冰冷的湿气从四面八方涌来,浸透单薄的棉夹克。右腿的旧伤处开始隐隐作痛,像有细小的冰针在骨头缝里钻。

小石头在泡沫箱里翻了个身,发出几声模糊的梦呓。

远处,不知哪家店铺的卷帘门被哗啦一声拉下,金属摩擦声在寂静的雨夜里格外刺耳。

夜还很长。

雨还在下。

炭火终究会彻底熄灭。

但明天……炉子里的炭,还得重新点起来。

我裹紧了衣服,看着棚外无边无际的黑暗和连绵的雨幕。塑料布在风中哗啦作响,像一面倔强的破旗。

总得活下去。

带着那些冰冷的、滚烫的记忆。

在这烟火人间,继续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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