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一)
陈志远把最后一个纸箱搬进老屋,直起腰时听见脊椎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哒声。三十五岁的身体已经不如从前了,他苦笑着想。三天前在民政局签完离婚协议时,前妻林雯头也不回地走向她那辆白色奥迪,那是他们结婚第三年买的,现在自然归她所有。十年婚姻,他净身出户,只带走了几箱书和衣服。
老屋的木质地板在他脚下吱呀作响,空气中飘浮着经年累月的灰尘。父母去世后这房子空了五年,墙角结着蛛网,厨房水槽里积了一层黄褐色的水垢。陈志远打开窗户,四月的风裹挟着油菜花香涌进来,远处传来拖拉机的轰鸣声。他摸出手机,电量只剩下百分之十二,屏幕上显示下午三点二十七分,没有未接来电,也没有新消息。
离婚的事他只告诉了表哥陈建军,村里其他人还不知道。他不想面对那些或同情或幸灾乐祸的目光——毕竟当年他是村里少有的大学生,毕业后在城里买了房,娶了城里姑娘,是父母口中\"有出息\"的孩子。现在倒好,一切归零。
手机突然震动起来,一个陌生号码。陈志远犹豫了一下才接听。
\"喂,是陈志远吗?\"女声清亮,带着一丝不确定。
\"我是。您哪位?\"
\"真的是你啊!我是朱丽,高中同学,高三二班的,记得吗?\"
陈志远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手机。怎么可能不记得?朱丽,高三时的同桌,扎着马尾辫,笑起来右脸颊有个小酒窝。她总爱穿浅色连衣裙,身上有股淡淡的茉莉花香。那年运动会她跑四百米接力摔倒了,膝盖擦破皮,是他背她去医务室的。
\"记得,当然记得。\"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发紧,\"好久不见了。\"
\"我听说你...回老家了?\"朱丽的声音低了下去,\"关于你离婚的事,我很抱歉。\"
陈志远胸口一窒。消息传得这么快?还是说朱丽特意打听的?他们高中毕业后就断了联系,只在同学聚会上偶尔听说她的消息——在省城做设计师,一直单身。
\"嗯,前天回来的。\"他尽量让语气显得轻松,\"房子和车都归前妻了,我回来重新开始。\"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我正好回县城办事,能去看看你吗?\"朱丽突然说,\"我开车过去,四十分钟就到。\"
陈志远愣住了。十年未见的老同学,在他人生最低谷时突然出现,这是什么情况?他环顾四周,老屋的窗帘发黄,沙发上的布套已经磨出了线头,厨房里堆着没洗的碗筷。
\"现在家里有点乱...\"
\"没关系,我又不是来检查卫生的。\"朱丽笑了,那笑声让他想起高三下午的自习课,她总爱偷偷把脚搭在他的椅子横杠上。\"把地址发我,一会儿见。\"
挂断电话后,陈志远像上了发条似的开始打扫。他拖了地板,擦了窗户,把积灰的茶杯扔进水池冲洗。收拾到书桌时,一张泛黄的照片从账本里滑出来——高中毕业照。穿着蓝白校服的朱丽站在第二排,而他站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那天拍完照后,朱丽在操场边的梧桐树下拦住他,脸颊通红地说:\"陈志远,我喜欢你。\"而他只是慌乱地摇头,说:\"我们不可能的,你家在县城有房,我爸只是个种地的。\"
现在想来,那大概是他人生中做过的最愚蠢的决定之一。
门铃响起时陈志远正在擦汗。他打开门,呼吸为之一滞。站在门外的女人穿着米色风衣,黑色长发垂到肩膀,右脸颊的酒窝随着微笑浮现。岁月似乎对她格外宽容,三十几岁的朱丽比二十几岁时更添风韵,眼角微微上挑,涂着淡粉色口红的嘴唇饱满丰润。
\"不请我进去吗?\"朱丽晃了晃手中的塑料袋,\"我带了些熟食和水果。\"
陈志远这才回过神来,侧身让她进门。朱丽走过他身边时,他闻到一股熟悉的茉莉花香,只是比记忆中的更淡雅成熟。
\"房子收拾得挺干净嘛。\"朱丽环顾四周,把袋子放在餐桌上,\"比我想象中好多了。\"
\"听说你要来,临时抱佛脚。\"陈志远挠挠头,\"你...怎么知道我离婚的?\"
朱丽正在往外拿餐盒的手停顿了一下。\"张婷告诉我的,她老公和你是一个公司的,记得吗?\"
陈志远点点头。张婷也是高中同学,嫁给了他们公司财务部的李强。公司里确实传遍了他离婚的事,毕竟林雯是人事部主管,他们的离婚堪称公司年度八卦。
\"其实我这次回来,是想在县城开个设计工作室。\"朱丽拿出一盒卤牛肉,动作利落地切片,\"听说你辞职了?\"
陈志远胸口发闷。她到底还知道多少?\"嗯,离婚前就辞了。建筑行业不景气,公司裁员。\"
\"正好,我缺个懂建筑的合伙人。\"朱丽抬头看他,眼睛亮晶晶的,\"你有注册建筑师证,我有客户资源,要不要考虑一下?\"
陈志远张了张嘴,一时不知如何回应。十年未见的老同学突然出现,不仅知道他离婚、辞职,还要拉他合伙创业?这一切太不真实了。
\"为什么是我?\"他直接问道,\"县城里有的是设计师和建筑师。\"
朱丽把切好的牛肉装盘,又从袋子里拿出两听啤酒。\"先吃饭吧,边吃边聊。\"她拉开易拉罐,泡沫涌出来沾在她手指上,她自然地舔了舔。\"还记得高三那年我说喜欢你吗?\"
陈志远差点被啤酒呛到。他当然记得,那个夕阳西下的傍晚,朱丽的眼睛里盛满了期待和勇气,而他只用一句\"我们不合适\"就推开了她。
\"记得。\"他低声说。
\"这十年,我一直在等一个人。\"朱丽注视着他,\"等他明白什么是真正重要的东西。\"
陈志远感到一阵眩晕。她不可能是在说他吧?十年,足够开始一段新生活、组建家庭、生儿育女。为什么她要等?
\"你...没遇到合适的人?\"他小心翼翼地问。
朱丽夹了一块牛肉放在他碗里。\"遇到过几个,但总忍不住拿来和你比较。\"她笑了笑,\"很傻是不是?\"
窗外天色渐暗,远处传来狗吠声。陈志远望着对面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女人,突然意识到自己可能犯了一个长达十年的错误。当年他因为自卑拒绝了朱丽,后来娶了家境相当的林雯,结果呢?十年婚姻抵不过一次争吵,林雯最后说的话犹在耳边:\"陈志远,你永远觉得自己不配得到更好的,这种自卑毁了一切。\"
\"我离婚是因为...\"他艰难地开口,\"前妻说我不够爱她。\"
朱丽的手覆上他的手背,温暖干燥。\"那你爱她吗?\"
陈志远沉默了。他爱过林雯吗?还是只是因为到了该结婚的年纪,找了个条件相当的人搭伙过日子?
\"我不知道。\"他最终承认,\"我以为那就是爱。\"
朱丽的手指轻轻摩挲着他的指关节,这个细微的动作让陈志远心跳加速。\"吃饭吧,菜要凉了。\"她说,却没有收回手。
他们安静地吃着,偶尔交谈几句近况。朱丽说她父亲去年去世了,母亲搬去和姐姐同住;陈志远则简单说了父母接连病逝的事。话题小心翼翼地绕开各自的感情史,像两只试探的蜗牛,伸出触角又迅速缩回。
饭后朱丽主动收拾碗筷,陈志远想帮忙却被赶到一边。\"你去把卧室整理一下,\"她头也不回地说,\"我今晚住这里。\"
\"什么?\"陈志远瞪大眼睛。
朱丽转过身,脸上带着狡黠的笑。\"想什么呢?我睡客房。这么晚了,你总不能让我开车回县城吧?\"
陈志远耳根发烫,赶紧去收拾客房。床单是刚换的,但枕头有些泛黄,他犹豫着要不要把自己的枕头换给她。正当他纠结时,朱丽出现在门口,已经换了一身棉质家居服,头发松松地挽起。
\"需要帮忙吗?\"她问。
陈志远摇摇头,突然注意到她左手无名指上的银色戒指。\"你...结婚了?\"
朱丽顺着他的视线看向自己的手,轻笑一声。\"这是设计样品,我戴着玩的。\"她转动戒指,\"怎么,很失望?\"
\"不是,我只是...\"陈志远语无伦次,感觉像个毛头小子。这太荒谬了,他们都是三十多岁的成年人了,为什么朱丽总能让他方寸大乱?
朱丽走近一步,仰头看着他。她的睫毛在灯光下投下细密的阴影,眼睛里闪烁着陈志远读不懂的情绪。\"陈志远,\"她轻声说,\"这十年,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当初我们在一起了,现在会怎样?\"
陈志远喉咙发紧。他想过,当然想过,尤其是在和林雯吵架后的深夜,酒精作用下那些\"如果当初\"的念头格外强烈。但他不能说,不敢说。
\"我...\"
手机铃声突兀地响起,是朱丽的。她皱了皱眉,看了眼屏幕,表情变得复杂。\"我得接这个。\"她走出房间,声音压得很低,\"喂,妈...我知道...明天就回去...\"
陈志远站在客房中央,突然意识到自己对朱丽的生活一无所知。十年光阴,足以改变一切。她真的只是偶然路过吗?为什么她对他的情况了如指掌?那句\"这十年我一直在等一个人\"又是什么意思?
窗外,一轮明月悄然升起,照亮了老屋前杂草丛生的小路。陈志远恍惚想起辛弃疾的那句词——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朱丽究竟为何而来?而他,一个刚离婚、失业、回到农村老家的中年男人,又有什么值得她等待十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