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打在问觅图布上,一如汁水融入可吸纳污渍的泥布,很不突兀,沾上了即刻也就消散了。
是去里头作画去了。
群山高耸以后是连绵的江海湖泊,萧瑟的秋竹在林中摆动得如同舞曲,竹叶飘零,随风乘到山外的天空,霎时间,昏天黑地,好似寒山倒转,阳热褪没,山上浮长的冰草隐没在黑暗之中。
南宫耀定定望着图上此刻变换出的一幅水墨山水。也不知何处,只觉得眼熟得紧,赶紧捏了手上纱布,头上流出些许汗珠来,却一声不敢惊扰。
果然片刻之后,一悠珍珠晶莹的杏花如泪一样,吧唧一声落在图中,惊起上面多了一缕淡粉却分外醒目的颜色来,自下而上游动,一直汇入水墨色的云天之中,挂在黑雾一般的云层里,如同奇巧的日头或是新月。
南宫耀的汗水浸湿了纱布,他的手心传来小针般的刺痛,这种痛尤为细密,一直缓缓地不迭地汇入到他的心脏。汗水滴答滴答地掉落,他的脑子似乎以难以想象的程度膨胀开了,好像有什么缺失许久的东西,突然在他的脑子里撕开了一个大口。
痛!
顾不得手心的剧痛,他倏地站起,双手急忙地捂住脑袋,嘴里“啊啊”叫个没完,脚踢到石凳上,却也感觉不到分毫。南宫耀又一次踢向石凳,却一时失力,直接软了腿脚,整个人堪堪向后倒去。
檀离棠本见他倒了神经似的在乱喊乱叫,意欲出手按住他,却被他翻到一边去,她心里有些不悦,索性捏着桌角,眼神冷静地任由他东歪西倒。
几个小侍被院中的动静惊动,四下里汇集进来,看到檀离棠毫发未损地安稳立着,个个又都听了吩咐退了出去。
檀离棠走到他的身边,看着他因为不知名的原因狂躁到脸色发白的样子,只是默默使力掰出他一根手臂,捏在手中,细细感受他的灵脉。
好在无恙。竟是惊着了?还是,想到了什么让他难以抑制情绪的事情?
檀离棠淡漠地缩回手,扶他从地上坐起,又扶他重新坐回凳子上。她叫人送了一碗花茶来,亲自喂给南宫耀喝下。
清香的花茶下肚后,他的心思也渐渐冷静下来了,原本有些涣散的瞳孔也逐渐复原。
慢慢地露出困惑、错愕不解的模样来,南宫耀弯着眉,卷卷嘴巴,轻轻哭了起来。
没来由的,他毫不慌乱地哭,以一种轻轻的啜泣声。
可也没法抑制他这突如其来的哭声。檀离棠的手一直按在他的肩上无所适从,也讲不出一句能安慰人的话,毕竟她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她的心里只本能地晓得自己烦闷不安。微呼了口气,问他:“哭什么?”
南宫耀隔着珠泪看她冰冷的表情,又在听到她冰冷的话后,哭得更伤心了,“哇哇”地哭,哭到上气不接下气。
中途因为哭得太厉害,眼泪如泉水挡住了视线,还抽空使了两缠满了纱布的手乱揩了几下,结果瞧到两手几乎浸润出来的血红,觉得自己埋汰不已,哭得更厉害了,仿若立志要哭破嗓子,哭破天际似的。
檀离棠自生下来到目前为止就没见过这么能哭的,她自生下来也就没有这么耐心十足地等过一个人,哭到再也哭不出声,挤不出一滴泪来的,南宫耀的构造显然颠覆了她对生灵的认知。
听他哭到嗓子哑了,她更烦了,便在一旁堵着耳朵装聋子,直至哭声稀了,她才摆手叫人端来一碗蜂蜜凝露蒸茶来,一勺一勺举到他嘴边,一口一口看着他在啜泣中咽下,好在啜泣的频次愈来愈慢,她心思总算爽朗多了。
最后终于止住了,除了他眼中醒目的猩红,乱糟糟的头发,脏兮兮的衣服,用手托着脸,倒也十分像个怪觉的孩子了。
檀离棠这才把汤匙一丢,放心大胆地去责骂他:“你这小子,大老远跑来作弄我,没来由的哭,没来由的就发疯,真是要闹腾死我。”
看到南宫耀瘪瘪嘴又要有所动作的时候,她赶忙站起来,挥手,“打住打住,我可实在受不了这男人的脆弱劲,阁下要是再哭我可要赶人了!”
好在南宫耀只是提了口气,打了个喷嚏,他吸吸鼻子,将双手抱在肚子上,靠在石桌上,垂眼又瞧到桌面上的图轴,眼底的酸水又是没来由地泛起,不过他这次竭力禀清了杂念,甚至为了防止脑袋再度爆裂,只敢斜着瞥上两眼,尽管心底还有些莫名的压抑。
南宫耀铺垫好一会儿心理,才问道:“离棠姐姐确定折耳惇在画里显示的这个地方吗?”
檀离棠把问觅从他眼前拿起,细细端详,确认图面不再有分毫变化了,才默默合上,点点头道:“自然是这里不错的,既然你说杏花钿上缠了此人的灵息,那么想必问觅感知到的一定是他最终的去处所在。”
南宫耀接着问:“这个地方在什么地方?”
檀离棠微微思忱,还是说了:“魂界,上天灵,魂海之毕,乃至深至险至恶之凶境,汪洋的黑海,乃是魂界禁地。更是三界公认的废弃囚笼,里头据说关押了从前魔女死去的灵魂,不过只是胡说罢了,要真说是有灵魂,也只会是一些作恶多端的人的灵魂,毕竟他们可是由三界所公认的不得共生的家伙,将他们封印在里头,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是在魂界的地盘?”
“是。”
“那……恐怕不好硬着头皮前往了。”他有些犹豫。
单纯去魂界其他地方搅个天翻地覆,凭自己的本事,也难以让人抓到把柄。
可若是禁区,那可大不相同了,灵王对自己在灵界招摇的行迹已经算睁只眼闭只眼了,在魔界魂界人界偶尔使点法术找点痛快,灵王就要大发雷霆,罚他进“白室”里“刮骨锥心”,真要是搞到人家禁区去了,哥哥更不会轻饶了他。
檀离棠睨去一个眼神,懒模懒样地打了个哈欠,对着天上空无一星的幕布,指着,违心道:“今天星星美得很,明日一早该是一场晴日照山林的场景了吧?”
檀离棠的话说完,便不再理会南宫耀惆怅的表情,甩着袖子慢悠悠地朝院外走去,留下南宫耀一人望着夜空发呆。
可是天上本无星,檀姐姐何苦说天上的星星美得很呢?难道是思念柳眷雨思念到已经瞧不清夜晚的天空了吗?
南宫耀闭闭唇,踩在石凳上,随手撕了手心纱布,一个旋转翻身,从墙头越下。潇洒地落到总有蛙蛙咕叽咕叽叫个不停的池塘里,湿手湿脚地爬上来,像个鬼面娃娃,哎呦哎呦地直唤倒霉。
因为人界位于三界相对中心的地带,灵界的人欲往魂界去,最快的法子总要借用人界之滨作为渡引,才能从澈白的天进入到海的世界里。这样一来,便要一日之内连续穿破两层境界,这对于灵力修为低下乃至上乘者皆是考验。
好在南宫耀总能找到最巧的法子。每欲前往魂界,他总吊儿郎当地在灵界之滨泛起一扁小舟,顺着湖流的方飞舟而下,由于灵界地势实在太高,流到最后湖泊的水已是流无可流,所以最后他不过像是凭空踩在一叶竹筏似的承载物上,顺着早已熟识的方向飞舟。
不出三天三夜,总会一头扎进一片汪洋之中。
比起常规的先过人界再闯到人界与魂界的交错处,耗费大把灵力不说,万一一个不小心被人逮住了,视作为别界的细作扭送到魂王面前,那老鱼头又会拿这事胁迫哥哥对自己的小身板“略施薄惩”。
反正魂界不就是海吗?是海不就行了,总能顺理成章地摸到禁区去的。好在魂界和灵界是一个时间变化,三天便只像是三天,约莫折耳惇也等得及。
不像在人界,三天,却延伸得不知道得多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