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大李庄，李耀辉依然是那个世事浅薄的穷酸瘪三。
他站在开源市公安局大楼前，手里提着两个鼓鼓囊囊的塑料袋。左手是一家看着装修精致的水果店买的果篮，上层摆着进口红提，底下垫的火龙果、橙子还有几样绿色的自己都没见过的水果；右手拎着同仁堂的保健品礼盒，包装金灿灿的，结账时收银员说\"送领导最合适\"这句话让他耳根发烫。
公安局门口的值班民警拦住了他，对方扫了眼他手里拎的东西，皱着眉头像在看外星人：“你找谁！”
“我找。。。陆。。陆西平。。。陆。。。”他生怕自己说错了他的职位，只好报上他的大名。
民警的眉毛微妙地抬了抬：\"找陆局？预约了吗？你是他什么人？！\"
“我。。。我。。。。”他还没被穿制服的人盘问过，一时间很紧张，“我是他女儿的朋友。。我有事要感谢他。。。”
大约看他的形象像个良民，值班民警进去拨了个电话。不到十秒他就出来了，语气柔和了许多，只是淡淡的说了句：“麻烦登记下身份证，这是流程。”
李耀辉接过访客单，接过笔时发现自己的手上已经溢出了汗痕。
被放进院子，仰头望着这座灰蓝色的大楼前，十六层的玻璃幕墙在阳光下泛着冷光，像一块竖起来的钢板。
正门前的台阶比普通建筑高出三寸，每一步都让人不自觉地挺直腰背。旋转门转动时发出低沉的嗡鸣，像是某种大型机械的喘息。踏进大厅，迎面就是一堵黑色花岗岩照壁，上面用鎏金大字镌刻着\"人民公安\"四个大字，笔锋如刀削斧凿。
\"访客登记。\"窗口里的漂亮女警头也不抬地推出一张表格。没想到还有第二道关卡。李耀辉填写时，钢笔在\"事由\"一栏悬了半天，最后只写下\"拜访陆局长\"几个字。女警扫了一眼，拿起内线电话低声说了几句，再抬头时眼神里多了几分审视。“往前走，西侧电梯，十五层。”
电梯间贴着哑光不锈钢板，倒映出他紧绷的下颌线。等待时，两个穿作训服的特警拎着装备包走过来，战术靴踩在地砖上发出\"咔咔\"的声响。他们身上散发出的汗味里混着枪油的气息，其中一人脖颈处露出半截青黑色——是弹痕烧伤的疤痕。
电梯到达的提示音惊得李耀辉肩头一颤。
电梯在12楼停了一次，进来个夹着档案袋的警官，肩章上的两杠三星晃得人眼花。那人瞥了眼李耀辉手中的果篮，鼻腔里轻轻哼了一声。他在这时才意识到自己的形象、手里拎得东西有多么的不合时宜且可笑，整个胃部都抽搐了起来。
十五楼的走廊地面光可鉴人，脚步声被完全吞噬。两侧办公室的门都紧闭着，磨砂玻璃后晃动着模糊的人影。
走廊尽头那扇实木门上，\"局长办公室\"的铜牌亮得刺眼，他举起的手微微颤抖，犹豫了好几分钟，直到门里传来茶杯重重搁在桌上的闷响。
“咚咚咚。”
\"进。\"
他推开门，陆西平坐在办公桌后，警服肩章上的四角星花闪着冷光。
他无法想象这就是站在省医院的花坛里往地上埋烟头的男人，他正在批文件，钢笔尖划破纸面的声音像刀片刮过玻璃，窗外的阳光斜照在警衔肩章上，那些金属部件折射的光斑晃得李耀辉眼睛发酸。
他真帅。
他内心几乎是对他臣服了。
“陆。。。陆叔。。。”
\"嗯~坐吧。\"陆西平终于抬头，看着他的目光难以琢磨，有些轻视，有些嫌弃，又有些无可奈何的意味。
原来表情可以击溃一个人，这也是今天他的新鲜感受。
\"谢谢陆叔，我表弟的事......真不好意思。。\"
\"娇娇跟我说了。\"陆西平打断他，\"宅基地纠纷的调解书，到你们乡政府的派出所去领。\"
“我就是来。。。谢谢您，要不是您。。。。”
果篮塑料袋发出的窸窣声让他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陆西平抬抬眼皮：“把这些东西，拎到你们乡派出所，给张向前。我这儿不需要。”
李耀辉不知道怎么接话，他也不明白自己怎么忽然就卑微成这个样子，“张。。。张向前，好，我去感谢他，这些。。。您留下，我。。。。”
好死不死，这时候，兜里手机响了，
他掏出手机，手指微颤，慌乱的摁接听号码，是科室的电话，张浩打来的，要填一个什么表。他的手机本来就破破烂烂，修了又修，信号极差，在陆西平的办公室里，那种极度寂静的压迫感又让他不敢大声高语。
“张浩。。。我听不清。。。我一会儿，给你回过去。。。。”他满脸通红，还轻轻拍了几下手机屏幕。
陆西平瞄了一眼，把他的窘迫看在眼里。
“不好意思。。。”他慌乱的把破手机塞回兜里。脑子里开始组织告别的语言，也也没有留下来的必要了，说多了，都是怯。
陆西平把座椅往后滑了半步，拉开一个抽屉在里面呼呼啦啦翻着，像在挑玩具一般，掏出一个崭新的黑色的摩托罗拉，扔在桌子上：“诺，拿走使吧。我这儿没用。”
“不不不不。。。。”他手摆的像被电着了，往后退了几步，“陆叔，您忙吧，我不耽误你工作了，我。。。我得赶火车，往车站走，到点了。。谢谢你帮我家的忙！要不，我二叔。。。。”
他猛然意识到也许他并不想听一个农民的琐碎心理，就闭上了嘴，弯腰鞠了一躬，准备告别。
“娇娇最近睡的不错，你帮我，我帮你，正常。”他的眼在眉毛的压迫下射向他：“给你东西，你就拿着，大男人，不要在这种小事上纠结！没出息！给你了好处，你该接就要接，不要太把自己的自尊心当回事，我会在马路上随便拉个人送他个手机吗？你拒绝了，对你，对我都没有什么好处，你拒绝什么？”
他把手机从空中轻轻抛过来，李耀辉下意识的一个半蹲，接住了。
“我。。。。”
“别你呀我的了，今天一个破手机就让你红着脸推辞，明天你就敢在机会面前腿软，需要什么就接，将来加倍还。这才叫骨气。”
电话铃突然炸响。
陆西平接起来只说个\"说\"字，电话那头就传来急促的汇报声。李耀辉看见他眉间挤出三道竖纹，像子弹上膛的卡榫。
“娇娇最近状态不错。我看人还行吧，我说你有办法。\"陆西平起身扣上警服最上面的扣子，金属纽扣咔哒一声合拢，\"我还有会，年轻人的事，我不多问，也不插手。你把心思摆正。\"他绕过办公桌时，擦得锃亮的皮鞋尖正好踢到李耀辉带来的果篮。
走廊里传来整齐的脚步声，是来汇报工作的干警。陆西平拉开门的瞬间，那些脚步声立刻停在三米外。
李耀辉走出公安局大楼时，正午的阳光直直的晒下来。他站在台阶上，不自觉地回头望了一眼——十六层的建筑在明朗的天色中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剑。
出了大门往东走，一直走到林荫路下，他蹲坐下来，突然发现自己的手指在不受控制地颤抖——不是恐惧，而是一种奇怪的颤栗，像被高压电流轻轻刮过神经末梢。
他从兜里掏出那台崭新的黑色手机，在手里摩挲着，脑子里反复的回忆着他的话——那几句话，是他从未听过的一种生存逻辑，他不知道上位者是这么看待下位者的，在他们眼里，拿人东西不可耻，接受馈赠也不小人，这跟他的父辈和老师教给他的东西完全不一样，他脑子嗡嗡的，试图辨别这之间的差别和对错，一团乱。
一团乱中脑海里又出现了那个男人扣警服纽扣的动作——金属卡扣咬合时的脆响，指节发力时凸起的肌腱，还有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的银色警号。那种声音在他耳膜上凿开了一个洞，某种陌生的东西正汩汩地往里灌。不是感激，不是畏惧，是更隐秘的、连他自己都不敢直视的东西。
这个发现让他喉头发紧，短短的半个小时，他仿佛看到了另外一个世界——权力的世界。虽然那只是他所理解的一角罢了。
他又回想起了在棚户区自己独自穿行在黑夜时的那份悸动：那时的他渴望踏上新的人生阶梯，思索着如何成为电视新闻里那种男人的路径（虽然只是思索罢了），之后，他的人生在竭力的努力中，几乎毫无改变，他终于意识到了普通人的局限性，那种努力的“扑腾”，像只无头苍蝇，甚至，越努力，越显得可笑。而现在呢？他看着眼前压弯驶过的警车，想着这一对主动找上门的父女，他俩像一条结实的天梯一般展示在他的面前，不知道谁在旁边耳语：“上去吧，上去吧，只有踩着这条路，你的一切才有可能有所改变。。。。。”
他的脑袋乱极了。这种想法的浮现让他既感到可耻又战栗不止，以至于他迅速的站起来加快步伐逃离了这个威严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