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来到一九七六年夏天,沈家裕玻璃厂厂棚里,墨绿色的玻璃瓶从冷却区流水般被搬出来,在铺着稻草的地上码放得整整齐齐。
瓶颈笔直,瓶壁透亮,气泡稀少,瓶口光滑。
会计沈老根蹲在灯下,噼里啪啦地打着算盘,嘴里念念有词:\"……食品厂五百打……罐头厂七百打……这个月稳了!稳了!\"
他抬起头,脸上每一道皱纹都舒展开,对着正在指挥搬运的沈老三喊道:\"支书!照这么干,咱冬天的时候就能盖一个更大的窑了!\"
沈老三\"嘿\"了一声,搓了搓冻得通红的手,心里那点热乎劲直往外冒。
他弯腰拿起一个新出窑的瓶子,墨绿色的瓶身在窑火映照下泛着沉静的光泽,瓶壁均匀厚实,握在手里沉甸甸的,透着一股子牢靠劲儿。
去年春节的时候,全村人都分了不钱和粮食,现在十里八村的,哪个不说沈家裕过的好,那媒婆都快把沈家裕村里有适婚年龄的男女青年的家门槛踩烂了。
两人谈论的正高兴的时候,沈浪骑着自行车过来了。
他看着那些码放整齐,堆的越来越高的瓶子,眉头紧锁。
按照这段时间的销量来看,如果只靠市食品厂和罐头厂的采购,那么现在玻璃厂的产能是有些过剩的,如果不寻找新的业务,那么生产出来的玻璃瓶只会越堆越多,到最后只会卖不出去,在库房吃灰。到最后不得不减少人员,控制成本。
\"三叔,咱们造平面玻璃吧。\"沈浪皱着眉头说道。
\"啥?!\" 沈老三猛地一哆嗦,手里的玻璃瓶差点掉地上。
他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沈浪,仿佛听到了天方夜谭。\"平面玻璃?!浪子!你……你是说那种大块、平整的窗玻璃、柜台玻璃?\"
沈浪没说话,只是看着他,眼神是默认。
\"我的老天爷啊!\" 沈老三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巨大的惊骇和本能的恐惧,在这安静的厂棚里显得格外刺耳,引得几个还没走的工人诧异地望过来。
沈老三完全顾不上这些,他急得脸都白了,挥舞着手里的玻璃瓶,语无伦次:\"那……那能一样吗?浪子!咱这瓶子,是靠人吹、靠模子卡出来的!可那大平板玻璃……那是浮法!是浮法玻璃啊!\"
他像是怕沈浪不明白这个词的分量,声音颤抖着,充满了敬畏和绝望:\"那是国家机密!报纸上都说了,是洛阳那边的大厂子,花了好多年,用了外国人都想不到的法子才弄出来的!听说要建一条几里长的浮法线,玻璃液像水银一样漂在锡液上,自己就流平了!那得多少钱?多少技术?多少专家?咱这……咱这几间土坯房,一口泥巴糊的窑,几个吹瓶子的泥腿子……\"
沈老三指着简陋的窑炉,又指着自己,声音里带着哭腔,\"咱拿啥弄?这不是要上天摘月亮吗?浪子!\"
厂棚里一片死寂。窑火呼呼作响,映着沈老三那张因激动和恐惧而扭曲的脸,也映着沈浪毫无波澜的面容。
路过的工人们屏住呼吸,眼神在沈老三和沈浪之间惊疑不定地游移。
沈浪沉默地听着沈老三声嘶力竭的控诉和绝望的比喻,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没有反驳沈老三关于\"机密\"、\"浮法线\"、\"几里长\"、\"锡液\"这些遥不可及的描述,只是静静地站着,仿佛一座沉默的山峦,任凭沈老三的惊涛骇浪拍打。
几天后,沈浪高大的身影再次出现在玻璃厂厂棚门口。
他没有走向窑口,而是径直走到平日堆放杂物的角落,在一张落满灰尘的破木桌上,放下了两样东西。
一本封面残破、边角卷起、纸张泛黄发脆的小册子,封面上用褪色的墨迹印着《日用玻璃工艺(内部交流·增补三)》。
旁边,是一张黑白照片,只有巴掌大小,边缘模糊,像是从什么更大的画报上撕下来的。
照片上是几条巨大的、金属质感强烈的管道和平台,结构极其复杂,在照片模糊的颗粒下显得神秘而遥远。
照片一角,有几个更模糊的小字依稀可辨:洛……浮法……试……
沈老三和老根被沈浪叫了过来。
当他们的目光落在那本残破的小册子和那张模糊得如同雾里看花的照片上时,瞳孔瞬间放大。
尤其是沈老三,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窜天灵盖。
浪子……他真弄来了?虽然只是残本,虽然照片模糊得几乎看不清细节,但这东西……是能随便弄到的吗?
沈浪没理会他们脸上的惊骇。他拿起那本薄薄的、仿佛一碰就会散架的小册子,手指捻开其中一页。
上面画着一些粗糙的设备示意图,标注着一些关于窑温、气氛、澄清剂配比的专业术语和数据,字迹潦草。
他又点了点那张模糊的照片。
\"机密?\" 沈浪的声音低沉平静,却像一块巨石投入死水,在沈老三和老根心中掀起滔天巨浪,\"机密也是人弄出来的。\"
\"浮不起来,\" 沈浪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手指如同利剑,直指那翻滚的橘红色熔流,\"就'沉'下去做!\"
\"沉……沉下去?\" 沈老三完全懵了,下意识地重复着这个匪夷所思的词。
\"用石板!\" 沈浪的声音斩钉截铁,像淬了火的钢,\"找最平整、最光滑、最耐烧的石板!把玻璃液倒上去!压平!\"
\"轰!\" 沈老三和老根的脑子里仿佛有什么东西炸开了!石板?倒上去?压平?这……这简直比吹瓶子还要原始!还要粗暴!还要异想天开!这能做出玻璃?这怕是连块像样的玻璃渣都弄不出来吧?
然而,沈浪的眼神里没有任何玩笑的成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