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到了陇州的七月流火,椒田已挂满玛瑙般的果实。
江若璃站在碉楼的木廊上,看羌族妇人用红绳将辣椒串成灯笼,垂在寨口的柏树上。
阿野骑着马从山下归来,鞍上挂着新割的青冈木,阳光穿过他汗湿的衣袍,在肩头织出金褐色的网。
\"火女大人该试试祭服了。\"
青禾捧着漆盒走来,声音里带着笑意。所谓火女,是白草部火祭中象征火神的使者,需着赤罗裙,戴羊角金冠。
江若璃掀开盒盖,触到裙角绣的火焰纹样时,指尖忽然发烫——那针脚细密如椒田垄沟,竟与皇后阿姐宫中的蜀锦一个路数。
江若璃心中一惊,阿姐远在京城,这祭服怎会与蜀锦路数相同?莫非此事与阿姐有关?
她抬眸看向青禾,正欲询问,却见阿野大步走上木廊。
“火女大人,这祭服可还合身?”
阿野的目光落在漆盒上,带着几分关切。江若璃强压下心中疑惑,微笑道:
“看着倒是不错。”
说罢,她拿起祭服走进内室。换好祭服,江若璃对着铜镜端详自己,赤罗裙衬得她肤色如雪,羊角金冠更添几分英气。然而,她的心思却全然不在这华美的服饰上。
就在这时,一只信鸽落在窗棂上,江若璃心中一动,忙上前取下鸽腿上的信筒。
展开信纸,上面竟是阿姐的字迹,信中提及此次火祭另有隐情,让她务必小心。
江若璃眉头紧锁,这陇州看似平静的火祭,背后究竟隐藏着怎样的阴谋?
祭典前夜。
\"不好了!椒田遭了虫!\"
巡夜的汉子冲进篝火堆旁的议事帐叫嚷
江若璃跟着木尔玛跑到田边,只见墨绿的叶片上爬满白虱,新结的辣椒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萎缩。
阿野蹲下身捏死一只虫子,指腹染上黏液:
\"是岩羊滩的钻心虫,去年啃光了三亩青稞。\"
木尔玛长叹一声,往地上洒了把青稞:
\"怕是火神动怒了。\"
江若璃想起阿姐给的《本草图经》,急道:
\"用苦参煮水可以驱虫,咱们哪儿有苦参?\"
阿野忽然起身,解下腰间的狼头牛皮袋:
\"鹰愁崖下有片苦参林,天亮我就去采。\"
\"太危险了!\"
江若璃抓住他的袖口:
\"听说那里终年云雾缭绕,连岩羊都不敢过。\"
阿野低头看她,睫毛在火光下投出细碎的影:
\"火女大人要主持祭典,总不能让火神看见焦枯的椒田吧?\"
他轻轻掰开她的手指,牛皮袋上的狼眼在暗处泛着微光:
\"放心,我带了阿爹留下的鹰嘴钩。\"
五更天,江若璃偷偷跟上了阿野的马队。晨雾像乳汁般漫过山谷,马蹄踏碎草叶上的露水,惊起几只蓝翡翠鸟。
爬山时,阿野发现了她,眉头皱成小山:
\"汉人阿妹是不是听不懂'危险'二字?\"
他甩下一句羌语咒骂,却解下自己的獐皮护腕套在她手上。
\"抓紧我留出来的腰带,别摔下去喂了山鹰。\"
鹰愁崖果然险峻。越爬越垂直的崖壁上生着参差的灌木。
阿野将鹰嘴钩砸进石缝,回头时看见江若璃发白的脸色,忽然笑了:
\"怕就喊我名字,阿野,阿——野——\"他故意拖长声音,回声在峡谷间荡开,惊得崖顶的松果簌簌落下。
苦参林长在崖腰的凹处,叶片上还凝着雾珠。阿野刚要伸手去够,脚下的碎石突然崩塌。
江若璃惊呼出声,本能地拽住他的胳膊,两人顺着陡坡滑下去,最后撞进一丛灌木里。
感到有温热的液体滴在脸上,抬头看见阿野额角渗血,正用身体护着她。
\"笨蛋......\"
少年的呼吸喷在她耳畔,混合着苦参的苦香,
\"有没有伤到哪里?\"
江若璃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正按在他胸口,隔着单薄的麻布衣,能听见剧烈的心跳。
慌忙起身,却被藤蔓勾住裙角,踉跄间又撞进他怀里。
暴雨来得毫无征兆。黄豆大的雨点砸在岩石上,阿野拽着她躲进半山的岩洞。
洞口的野葡萄被打得东倒西歪,雨水顺着阿野的发辫往下淌,在喉结处聚成晶亮的水珠。
江若璃摸出袖中的绢帕,想替他擦血,却被他按住手腕:
\"别浪费,先生火。\"
岩洞深处传来滴水声,阿野用燧石点燃松枝,火光突然照亮岩壁——上面竟画着密密麻麻的符号和图案。
江若璃凑近细看,只见有人面蛇身的神灵手持嘉禾,旁边是头戴高冠的人牵着牦牛,更震撼的是一幅群像:
中原服饰的男子与羌族装束的女子并肩而立,脚下是成片的赤色果实。
\"这是......\"
阿野举着松枝凑近,火光照亮他棱角分明的侧脸。
\"阿爷说过,我们白草部的祖先曾和前楚朝朝的人一起种过'赤珠',难道就是辣椒?\"
江若璃的指尖抚过画中男子腰间的玉琮,那形制竟与京都太庙里的礼器一模一样。
松枝发出哔哔声,忽然有火星溅到她手背。阿野连忙抓住她的手,放在唇边吹了吹:
\"疼吗?\"
温热的气息拂过皮肤,她感到浑身发烫,似乎比火祭的篝火烧得还旺。
少年的眼睛在火光中像融化的铜,辫梢的珊瑚珠蹭过她的手腕,发出细碎的响。
\"阿野,你看这个。\"
江若璃慌忙指向另一幅壁画,上面画着两人用陶罐舀水浇灌植物。
\"像不像我们种辣椒的样子?\"
阿野的下巴几乎要碰到她的肩膀:
\"还真像。说不定千年前,也有个汉人阿妹和羌族少年,在这样的岩洞里躲雨。\"
洞外的雨渐渐小了,松枝即将燃尽。阿野忽然从牛皮袋里摸出块硬邦邦的糌粑,掰成两半:
\"吃吧,一会儿还要出洞下山。\"
江若璃咬了一口,青稞混着牦牛奶的味道里,似乎多了丝说不清的暖意。
抬头看洞顶垂下的钟乳石,在火光中像倒悬的水晶帘。
\"等回到寨里,我给你编个辣椒花环。\"
阿野忽然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她腕上的獐皮护腕,
\"火女大人戴上一定比火神的女儿还好看。\"
江若璃感到护腕里的皮肤在发烫,想起祭典上要戴的羊角金冠,忽然轻声道:
\"其实...我更想要你编的。\"
少年猛地抬头,眼里有火光在跳动。洞外传来山雀的啼叫,雨停了。阿野将剩下的松枝塞进她手里,转身走向洞口:
\"看好火,我去采苦参。\"
他的声音比平时低了些,尾音却带着笑意,像春风拂过椒田。
江若璃望着他的背影,忽然注意到他的裤腿被划破,露出小腿上新鲜的血痕。
那道痕从膝弯蜿蜒到脚踝,像条赤色的小蛇。
她想起壁画里并肩而立的男女,指尖不自觉地摸向腰间的银香囊——里面的辣椒皮早已磨成粉末,混着这陇山的风,或许早已种下了什么……。
当他们背着苦参回到寨里时,夕阳正将碉楼染成琥珀色。阿野的发辫上挂着野葡萄藤,江若璃的裙角沾着岩灰,却都笑得眉眼弯弯。
木尔玛迎上来时,目光先落在他们相握的手上,又看向那袋翠绿的苦参,忽然捋着胡须笑了:
\"火神果然眷顾有心人。\"
祭典当晚,江若璃戴着阿野编的辣椒花环登上祭台。赤罗裙在火光中像燃烧的火焰,羊角金冠上的红玛瑙与椒田的果实交相辉映。
她按照羌族礼仪洒下苦参水,当第一滴药液落在椒叶上时,阿野在台下朝她比了个狼爪手势——那是他们在岩洞里约定的\"平安\"暗号。
人群中响起震天的羊皮鼓声,江若璃忽然看见远处的崖壁上,夕阳的余晖正勾勒出岩画的轮廓。
千年前的先人是否也在这样的火光中起舞?是否也有过跨越族群的默契,在泥土与种子间埋下文明的火种?
阿野的笛声混在喧闹中传来,调子是她教的《采桑曲》,却多了几分羌笛的苍凉。
她摸了摸腕上的獐皮护腕,里面还藏着块在岩洞里捡到的碎玉——上面刻着半朵辣椒花。
或许有些故事,早在天地初开时就已写好,等着后人在风雨中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