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独立的自我就是只考虑自己,真实的意思表示就是符合这个世界约定俗成的关于‘更好’的标准,那我今天也不会站在这里,我可能在美国,可能在海川,唯独不会在这个除了你我谁都不在乎的城市。”
江清月怔了怔。他,他当初选择东州,竟是因为她吗……
“你所谓的‘真实的自我’原本就是一个伪命题,‘自我’从来就不会丢失,只会随着身边的人事物不断调整,也会因为重要关系的改变而改变,‘自我’本就该一直在进化当中。
我认为当下的我不足以适应我们关系的存续和推进,辞职就是我对自我的调整,所以它就是我最真实的意思表示,所以不会因它未来不够顺利或者不够出彩而迁怒责难任何人事物,包括促使我调整的动因比如你。”他逻辑清晰地叙述着。
她从来都知道辩才了得,但是在她面前,他从未如此,几乎咄咄逼人地输出。
江清月当然知道他不会将任何后果归咎于她,可是她无法自我排解:“可是人生这么长,你现在辞职要做什么,陪我?给我做饭?岑阙,我不需要你的喂养!”
“当然不全是,我有自己要做的事。”
“你要做什么?”
“做老师,你觉得好不好?”
老师?工作稳定、社会评价高、有寒暑假……老师很好,但是,但是……
“但是你是岑阙啊!”她看到他眼底看似温柔实则已经下定决心的执拗,除了这句近似叹息的话,竟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他眸底堆砌起深浓的情绪,垂眼长久而专注地看着她,似要将她看穿,良久才沉沉地问:“岑阙又怎么样?岑阙,应该是怎么样?”
岑阙该是怎样的?
江清月被问住了。
“也许需要认识自我的是你,宝贝。”
他再次向她迈了一步,近在咫尺的距离里,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然而眼神里却没有睥睨和强势,只有伤痕累累的挫败。
“你需要问问自己,你真的喜欢我吗,你真的喜欢岑阙吗?你喜欢的是真的岑阙吗?还是喜欢那个高高在上的职业标杆,那个光鲜亮丽的对照组?”
江清月感觉被这短短的一句话反复鞭挞,每一个词都像要戳穿她的心脏。
四目相对,她愣怔的眼眸一动不动,只有眼睫在突兀地快速颤抖。
“那你呢,岑阙,”她艰难地咽了口唾沫,笔直地回望他的眼眸,仰视的视角,却不带一丝讨好,“你喜欢我吗,你真的喜欢江清月吗,你喜欢的是现在的江清月吗?还是喜欢那个记忆里的白月光?或者只是喜欢陷在执念里的你自己!”
她清晰地看到,岑阙凸起的喉结艰涩地滚动,微微眯起的眼睛一片猩红,蓄起了泪水。
这几乎发生在一瞬间。
男人的眼泪没有滴落,但却似一滴墨洇在了她心口。湿润、灼热、腥咸。
她呼吸凝滞。
他也同样。
明白他们今天共同撬开了那个刻意遗忘在角落的潘多拉盒子,里头盛着他们不对称的情感与不对等的筹码,两人的眸底都有破碎的悔意。
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了。
但也已经收不回去了。
她必须暂时离开这里,江清月想,她必须,必须好好想一想,自己单独地安静地想一想。
“我们分开冷静冷静吧,”她开口,才觉语气哽咽,“你的工作你再好好想想,我先走了。”
岑阙的眼眸被某个敏感的词汇刺痛,“如果我说不同意呢?”
她没有理会,转身就走,一步一步似走在碎裂的玻璃渣子里,刚要摁电梯,按键背光熄灭了,她本来没在意,摁了几下没反应,才留意到电梯井内已经传来电梯抵达的声音,然而电梯门却没有开启。
她回头,只见男人拿着手机,正在操作智家界面。
她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他竟将梯控锁了!
这是她离开的唯一通道,他这是要干什么?
他慢慢朝她走过来,江清月在明知他不可能伤害她的情况下,还是不由地惊惶。
他终于走到她面前,环抱住了她的脑袋,她下意识偏过头去,宗樾那句“你知道一个男人肖想一个女人十年,乍然拥有会做出什么事”在她耳边回响。
乍然拥有,又乍然失去呢?
她一动不动,几乎没有呼吸。
就在她抬手想要推开他的前一秒,岑阙放开了她,后退一步,在她额头落下一个吻,轻柔,冰凉。
他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温柔如旧:“你的问题我现在就能回答你。我喜欢你,从前现在未来,我无法喜欢上别人,只喜欢你,越是在一起,越是喜欢你,话很苍白但暂时无法解释这种现象,比如现在吵了一架,只感觉更加喜欢你。”
她一言不发,失去了组织语言的能力。
他短促地笑了一声,隐含一丝阴鸷:“你不够爱我这件事,我从来都接受,实在无需用质疑我的感情来做你离开的筹码。”
他从电梯旁的柜子里取出一把伞,递给她:“外面下雨了,不要淋湿自己。”
“滴”的一声,梯控重新被他解锁,电梯门开启的声响又重又闷,如同她骤然恢复运行的脉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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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走了。
他亲自把她送走了。
岑阙有时候也恨自己对她太过了解,所以能在她一句轻巧的“分开冷静”之中嗅到划清界限的决绝气息。
有一种冷静一冷就是永远。
她就是这种决绝秉性的持有者。
所以她猜得没错,其实有那么一瞬间,他真想把她锁在这,锁在这个盛满共同记忆的空间,锁进他的怀抱,用言语的温情融化观念的阻隔,以身体的碰撞证明他们的契合。
围困,诱捕,占有。不达目的决不罢休。
这是他匍匐于光风霁月外表下的兽性。
可她在他怀里那样僵硬,镜面里倒映出的眼神那样陌生。单薄的身体,有敏锐的警觉。
那眼神是一束月光,轻轻挥洒,便穿透他心底被恶灵侵蚀的邪魔猛兽,照亮他小小的阴暗天地。
在明暗交割的边界,他激越的情绪在与体面的理智对抗,痴缠的眷恋在与恒久的仰望对抗,炙热的占有欲在与坚定的爱意对抗……
几乎要将他的心脏撕裂。
目下,她的言语她的身体都在告诉他暂时松绑或许才有新的契机。
他后退一步,如她所愿。
江清月在电梯完全闭合的瞬间,擦去自己眼角无动于衷的眼泪。
走出楼宇门,外头飘着细碎的小雨。她没有撑伞,钻进出租车,初夏的夜温热黏腻,可她感觉每一寸皮肤都浸在寒意里,忍不住轻轻颤抖。
她觉察到这与她任何一次分手都不是一种状态。
从自己含糊而有所保留的言辞中就已经有所显现。她竟然说不出“分手”,只能以“分开冷静”代替。
可是为什么呢?
她本就不是一个多么情深意重的人。
起初她只是爱上了一个风度翩翩的男人,他有富足生活带来的理想主义和不匮乏的安全感,他也有高贵教养伴生的理性而克制的温情,他的睿智与丰盛,松弛与涵养,都那么地令她沉迷。
她曾在一次又一次对谈当中不断深陷,感觉到灵魂的震颤。这一点让她刻意地忽略掉他过分强盛的情感带来的压力。
可他还是像一个深不可测的洞穴,她看不到底,猜不透眼前这个人可以爱她到什么地步。
或许很多人想要拥有这样毫无保留近似无私的爱,可是她不想。
至少暂时不想。在她看来一厢情愿的付出本质上就是一种挟持。
而她是一个以自我需求为行动纲领的女人,当下她对于资源、权利和自由的需求,要远远大于被爱。亲密关系对于她来说只是激素的协调剂,她不能也不会为此付诸太多注意力。
所以面对岑阙极致的偏爱和厚重的情感,她忌惮、她畏惧、她怯弱。
关于喜欢的奥义,她以为自己的问题足够犀利,却没想到将自己带入了彀中。
他给了她答案,而她回答不出,她喜欢的到底是自己想成为的那个人,还是岑阙。
雨越下越大,司机从后视镜瞥她一眼,停止了关窗的动作。
风雨打湿她的眼睛,视野模糊成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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