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庆三年的冬日异常寒冷,大雪覆盖京师,整个皇城都是一片雪白。
这年年末,王皇后病得更重了。
太傅王涯入宫探望过后,椒房宫的门便彻底闭了,连带着宫门口巡逻的卫兵都换了一大批。
倚华宫淑妃也因产后忧思郁结,虽有掌宫之权,却卧病在床,不出宫门半步。
彼时正值大景与北狄西戎议和,崇庆帝自公主生辰宴后以朝政繁忙为由少入后宫。
一时间,后宫冷清一片,让人更觉冬日凄冷。
与后宫的寂寥相比,宫外却没有时刻安宁。
宋祁接任程让之职,却生生拖了一月之久亦未完成皇帝嘱托。
在此之后,崇庆帝又换了好几位上去,或因管家子弟身份掣肘,或因手段过于温吞,皆不能如愿。
崇庆帝这才意识到程让的好处,召令尚在病中的程让再次领千牛卫任职。
一时间,京城内外风声鹤唳,闻程让之名而惧者不在少数。
近年关的时候,谢大将军班师回朝,崇庆帝于麟德殿大宴群臣。
当日殿上,以退敌功勋计,崇庆帝一连拔擢许多武官,或为守将,或领监门卫、金吾卫之职,此去北境者,皆有升晋。
席上,太后依臣子之请,替在场几位武将之女联姻,所归属者,无一不是朝中勋贵或皇亲,以示皇恩浩荡。
其中,以谢大将军之女谢棠为首。太后赞其德行出众,懿旨册为贵妃,只待来年三月开春之时,大礼入宫。
此宴过后,武将升而文官降,景朝自立朝以来重文轻武的局势有所转变,当日夜里,太傅府灯火通明。
……
待到南方迟来的春风吹散雪花,彷佛刹那间,冰河解冻,草长莺飞,春花生机勃勃长满了山坡。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自天际倾洒而来,穿帘绕廊,落在支摘窗窗棂上。
屋内,杨佩宁正提笔练字,忽而感觉脸侧的温暖,她抬眼望去,便见暖阳斜照,照映得庭院中的四季常青树木越发身姿绰约。
“果然是春天到了,连阳光都暖和起来。”
“眼瞧着都快到龙抬头了。娘娘产后的亏损,总算都调理了过来。”
扶桑抱着妙仪在一旁坐着逗弄,杨佩宁亲手编了七彩辫放上去的拨浪鼓,妙仪百玩不厌。
她躺在扶桑怀中,手脚并用去够,嘴里还“咿咿呀呀”的,十分的可人。
杨佩宁遂放了笔,将妙仪接过来抱在怀里,眼角眉梢都是笑意。
“本就无甚大碍,陈合松和他徒弟得力,养了三个月,脸色不红润都不行。”
槐序正呈了尚功局新制的衣裳进门来,闻言便笑:
“院子里的迎春花都开了,可漂亮呢,奴婢瞧着正衬娘娘这新衣。娘娘既好了,不如出去走走?”
芙娘特地展开来给她瞧。
单是她们手里的就不下三四套,其余还有二三等宫女们排队呈着的,最次的都是绫绸,还有两匹,是难得的蜀锦。
如今倚华宫人见了这场景已经不觉大惊小怪。
“这三月来,陛下虽不进后宫,可每隔些时日,都有赏赐来。名义上都说是给公主的,可这些珠宝首饰的,无一不是娘娘平日所钟爱的。”
杨佩宁的目光扫过那身藕荷色的蜀锦裙。
颜色她虽不喜,但那上头的刺绣手艺,她却很喜欢。
“就那件吧。”
于是满殿欢喜,纷纷打理起跟随淑妃娘娘出门的行装来。
……
上林苑终年树木青翠。
披着暖阳,一行人走过平整的石板路,脚边是郁郁葱葱的青草,远远地便看到一片樱花林。
沐浴了几日阳光,娇羞的花骨朵们便似长成的妙龄少女一般,竞相舒展身姿,盛放于最高的枝头,娉婷玉立,于春风中欢笑。
淘气些的,便从枝头扭身随风去了,待玩乐够了,随春意打着旋儿落下来,亲吻泥土。
还有的,或安静乖巧落于她的肩头,或翩翩落于她的掌心间,风动时微微煽动花裙,撒娇亲昵。
风动时节,亲眼见上这么一场漫天樱花舞,比世间任何事都浪漫。
“哎?那是谁?”
槐序眼尖,远远瞧见樱花树下站着两个人,打头那个一袭蓝绿色襦裙,身形十分的瘦削。
“似乎是舒宝林?”扶桑皱眉,“她怎么这么瘦了?”
舒宝林本就是苗条的,几月不见,她却仿佛更瘦缩成了杆一般,叫人看着就觉得不健康的模样。
正说着呢,打另一边也来了一拨人,径直走向舒宝林。
杨佩宁这才发觉,自己站的这个位置十分巧妙,看清底下樱花林的同时,又不致让底下的人一眼就发现她来。
槐序看着那人微微隆起的孕肚,皱眉,“娘娘,是二姑娘。”
就这么说一句话的功夫,底下的人已经动起了手。
“啪!”
“你竟然还敢出来!”
舒宝林脸上重重挨了一巴掌,手中才捡起来的落花从手心滑落,摔砸在地上,沾了泥土。
身后侍女见主子被打惊愤不已,丢了花篮要上前来挡在主子身边,却被菊韵一把推倒在地。
“什么货色!也不瞧瞧自己几斤几两,一边儿待着去。”
菊韵双手环胸骂了这才又站回杨婉因身边,对着舒宝林也是昂着下巴,与杨婉因如出一辙的派头。
舒宝林似乎早已习惯这样的遭遇,冷冷地笑了笑。
“我为什么不敢出来?我是陛下礼聘入宫的婕妤,如今再不济也还身有品级,你呢?”她擦了擦嘴角的血迹,眼里流露出浓浓的不屑,“你都有了孩子,还在紫宸殿待了那么久,却连个九品才女的位份都没有。”
杨婉因笑哼一声,手轻抚小腹,“陛下政务繁忙,待此间事了,陛下定然册封于我。而你,不过是跳梁小丑罢了。”说着她话音一转,以一副主母的姿态训诫质问她:“怎么,上次教训你后还没长记性?竟然还敢勾引陛下去你宫里!”
舒宝林的宫女看不下去,怒声道:“我家主子是嫔妃,侍寝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你凭什么这样说!”
“凭什么?”杨婉因抬了抬下巴,“就凭我如今是后宫最得意之人。想要教训谁,便可以教训谁。”
“你未免也太放肆了!”
“这就放肆了?你家主子被我掌掴后,陛下不是还召幸了她吗?若陛下觉得我放肆,怎么没有半点表示呢?”
小侍女还待要替主子找回公道,舒宝林望着蠢蠢欲动的菊韵,伸手将她拦在了身后。
“说实话,直到今日本宝林也不太明白,你怎么敢的?”
杨婉因正皱眉她此话何意,便听她道。
“你靠着淑妃爬了陛下的床才有了这么一个孩子,在宫里耀武扬威的,你也不过就这么点依仗罢了。若没有这个孩子,你以为你是谁?”
杨婉因一瞬间气得目眦欲裂。
“菊韵墨菊,给我押住她!”
她正在孕期,崇庆帝怕她出事,出行都配备了三四个侍女。
但从人数上,舒宝林就不及。
望着被扭压着的舒宝林,她这才稍稍气顺些。
她如今最深恶痛绝的,就是别人提起淑妃!
人人都指摘她在长姐孕期做出不伦之事,她的脸都丢尽了!
可她与陛下,明明是两情相悦!
“没有淑妃,我照样可以得到陛下的爱!陛下对她,不过是情面上的而已,何谈我是靠着她!”
“是吗?听说今年开春陛下新得了八匹蜀锦,四匹孝敬了太后,两匹给了即将入宫的贵妃娘娘,还有两匹你猜在何处?”
见杨婉因一脸狐疑不知道的样子,舒宝林畅快地笑了。
“淑妃娘娘即便闭宫不出又如何?陛下但凡得了什么东西都优先供给倚华宫。而我瞧你上下打扮穿着,似乎并非蜀锦吧?”舒宝林直往杨婉因的心窝上扎,“就这样,你竟然还敢说得到陛下的爱,你不觉得可笑吗?你还敢说你不是靠着淑妃娘娘才得恩宠的?”
杨婉因气得咬牙。
“啪”
她一巴掌扇过去,“贱人胡说!”
舒宝林被死死压着,挣扎不得,双眼都瞪红了。
杨婉因欣赏着她的表情,阴狠地笑:
“都到这地步了,你倒还想着抬淑妃来压我。可不管怎样,我现在想打你就打你,你又能奈我何?”
“你这张嘴,我不喜欢。”
说着,她吩咐菊韵,“将她的脸给我掰正了,我打着才顺手。”
“你怎么可以如此肆意妄为!我家主子好歹是嫔妃!”侍女死命想甩脱压着她的嬷嬷,可双拳难敌四手,如何也动弹不得,气得直掉眼泪,“若是二位妃主娘娘知道了,定然不会饶过你的!”
杨婉因冷嗤,“陛下都不管这事,德妃和淑妃哪怕现在就在此处,她们又敢插手吗?”
说着,她扬起手,便要先教训这侍女。
舒宝林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挡在前头。
就在她的手掌要落在舒宝林身上的时候,手被死死攥住了。
“在宫中随意动手打人,你是想进宫正司了吗?”
来人一袭耦合色长裙,云髻微垂,鬓边斜插一支金步摇,装扮不施繁丽,却将她衬得温婉动人,眉眼间皆是皇家贵气与清雅气质交织的韵味。
不是淑妃又是谁?
杨婉因最先关注到的是她身上穿着的蜀锦裙。
裙身微垂,光泽而顺滑,其间织就流云暗纹,随着步履轻移若隐若现,宛如将春日晨雾披在了身上。
上襦领口以金线绣着缠枝莲纹,缀着米粒大小的珍珠,自领口蜿蜒至袖口,恰似星河垂落。下裙外罩一层月白云绡,薄如蝉翼,走动时纱衣翻飞,裙角处晕染的海棠红渐变色若胭脂溶于水,灵动中透着雅致。
只这么粗略一看,都足以看出这套蜀锦裙的精致与大气。
陛下果真给了她!
再看她身侧还跟着那个受尽万千宠爱的小公主,杨婉因眼都绿了。
杨佩宁示意明仲放开她,目光冷漠,“舒宝林是正经嫔妃,你动手打她违反宫规,本宫会将此事呈报陛下。”
见舒宝林和其侍女已经被宫人扶了起来,杨婉因甚是愤怒。
“长姐好雅兴,还记得要出倚华宫来。我教训舒宝林,与你何干?你倒当上烂好人了!”
杨佩宁冷冷扫她一眼,“本宫受陛下之托,掌管尚仪局,既有协理后宫之权,怎能放任后宫不良之风横行?”
此言一出,杨婉因惊诧万分。
“尚仪局?凭什么?!”
她都还没掌理后宫,怎么轮得到淑妃!
杨佩宁懒得跟她解释,“来人,送杨二姑娘回紫宸殿去,好好与陛下讲讲经过。”
杨婉因本不服,可见淑妃仪仗之盛,便只冷哼一声,“回就回,我不信陛下会因为你罚我!”
姿态嚣张不已,甚至临走前还瞪了舒宝林一眼。
“你最好不要再碰上我,否则……”
站起身子来的舒宝林眼里都是恨意,“好啊,我等着。”
杨佩宁见事情解决了,折身就要继续往里走。
一向不对付的舒宝林却朝她福身,“多谢淑妃娘娘。”
杨佩宁神色疏离,“本宫不是为了帮你。”
杨婉因现在可还顶着她亲爱妹妹的名头,如此四处招摇放肆,只会抹黑她。
她不禁思索,怎么才能彻底和杨婉因撕破脸?免得她日后被犯蠢的杨婉因惹祸上身。
“嫔妾知道娘娘不喜欢我,可娘娘帮了我就是帮了我,嫔妾必定铭记于心。”
杨佩宁冷不丁扫她一眼。
“有话直说。”
舒宝林一咬牙,迅速走到她跟前,福身下去。
“嫔妾曾经对娘娘多有得罪,后来被娘娘筹谋算计,也是嫔妾罪有应得。只是嫔妾相信,相比起我,您更厌恶方才那一位。嫔妾愿意做娘娘的刀,只要娘娘肯要我!”
杨佩宁闻言只是淡淡笑了一下。
“舒宝林说什么呢?本宫素来闲散,哪里有什么筹谋算计。何况……”她逗了逗乳母怀中抱着的妙仪,“本宫如今只想做个慈母,不愿掺入这些是非里。舒宝林,找错人了。”
说完,她不再多言。
舒宝林连忙往另一边去福身,不敢挡路,眼睁睁望着淑妃的仪仗队渐渐进入上林苑深处,这才起身,揉了揉断掉的膝盖。
侍女来扶她,满目忧愁。
“主子,如今可怎么办?家中主君接连被贬,您也……淑妃娘娘都不肯的话,我们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