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德镇的梅雨季总是来得缠绵。郭静蹲在坯房的泥料堆前,看老师傅陈三用竹刀劈开一块紫泥,潮湿的空气里顿时弥漫开一股混杂着铁锈与青苔的土腥味。这是她来景德镇学徒的第三个月,手掌心的茧子刚磨得发亮,就被连绵阴雨泡得发软。
“揉泥要像哄细伢子(方言:小孩),手劲要匀,心要定。”陈三师傅的方言带着浓重的赣东北腔调,像陶轮转动时的嗡嗡声,尾音总带着上扬的弧度。他赤着脚踩在泥料上,脚趾缝里渗出深褐色的泥浆,“你看这泥,潮了要晒,干了要闷,跟细伢子闹脾气一样,得顺着它的性子来。”
郭静接过师傅递来的木杵,试着捶打泥料。木杵与泥团碰撞出沉闷的声响,像在敲打一块受潮的海绵。她想起母亲在老家揉面时的利落,手腕翻转间面团便成了光滑的团子,可这陶土却像有生命般倔强,每次捶打都弹回细密的泥星子,溅在她的围裙上。
“不对,”陈三师傅打掉她手中的木杵,用指关节叩击泥料表面,“你听这声音,‘空空’响,说明里面有气泡。要像跟泥说话一样,晓得啵?”他抓起一把泥摔在揉泥板上,“啪”的一声闷响,泥团应声裂开,露出里面的蜂窝状气孔。
郭静蹲下身,指尖触到泥料断裂处的纹理,凉丝丝的触感里带着某种细微的震颤。她忽然想起外婆临终前说的“陶土会呼吸”,那时她只当是老人的呓语,此刻却觉得这团泥土真的在她掌心跳动。
“师傅,陶土……真的听得懂人话吗?”她小声问,生怕惊扰了泥料里的什么东西。陈三师傅停下手中的活,用沾满陶土的手背擦了擦额头,沟壑里的泥垢被汗水冲出几道浅痕:“不是听懂人话,是听懂手的动静。你看——”
他抓起一团泥在掌心揉搓,拇指按出一个凹陷,其余四指顺势旋转,泥团在他手里像被驯服的野兽,渐渐显出碗底的弧度。“揉泥要‘三踩三揉’,脚踩时要像踩糍粑,手揉时要像揉元宵。”他的方言里带着韵律,“你听这声音——”木杵再次敲打泥料,这次发出的是沉闷的“噗噗”声,“这才是揉透了的泥,跟人吃饱了打饱嗝一样。”
郭静忍不住笑起来,师傅的比喻总带着泥土的鲜活。她接过那团泥,果然手感紧实,不像刚才那样粘手。阳光透过木格窗照进来,在泥料上投下菱形的光斑,她看见无数细小的颗粒在光线下闪烁,像被封印在泥土里的星辰。
“每个地方的泥都有自己的脾气。”陈三师傅指着墙角不同颜色的泥料,“紫泥性子烈,要多捶打;白泥娇气,得慢慢‘醒’。就像你们城里姑娘,有的泼辣有的文静。”他抓起一把白泥在掌心搓揉,“你听,好泥揉起来像在说‘沙沙’话,差泥就‘咯吱咯吱’叫,那是在骂你手劲重呢。”
郭静侧耳细听,果然从师傅掌心传来微弱的声响,像春蚕啃食桑叶。她依样画葫芦地揉着紫泥,却总听见“咯吱”声,手掌被硌得生疼。陈三师傅拍掉她手上的泥:“莫慌,你这双手还没学会跟泥‘唠嗑’。”他从抽屉里摸出个油亮的布包,里面是本线装的旧笔记本,纸页边缘卷成了油条状。
“这是我师傅的师傅记的‘泥经’。”他翻开某页,上面用毛笔写着歪歪扭扭的字,“你看这句:‘泥性如人,喜暖恶寒,遇水则柔,逢火则刚。’还有这个——”他指着一幅简笔画,画着两只手在泥料上按压,旁边注着“顺时针揉三百,逆时针揉三百,泥性自顺”。
郭静接过笔记本,指尖触到纸页上的油渍和泥痕,忽然觉得这不是本子,而是无数双手与陶土对话的记录。她翻到最后一页,发现有张泛黄的信笺,上面写着:“陶土不是材料,是手的延伸器官。”字迹已经模糊,却透着一股执拗的力道。
“师傅,这是谁写的?”她抬头问。陈三师傅正在往窑炉里添柴,火光映红了他沟壑纵横的脸:“不晓得,反正我师傅传给我时就有了。大概是哪个老匠人喝多了酒写的吧。”他顿了顿,又说,“不过你别说,有时候拉坯拉累了,把手插进泥里,真觉得这土是活的,跟你喘气一个节奏。”
午后的雨停了,郭静跟着师傅去河边取泥。踩在没脚踝的淤泥里,她感觉脚下的泥土正缓缓蠕动,像有生命的绸缎。陈三师傅用竹铲切下一块泥,放在鼻尖闻了闻:“嗯,带点水草味,是好泥。”他教郭静分辨泥质:“手指搓一搓,细如面粉的是上品;咯手的,里面含砂多,得筛。”
郭静蹲在水边,让泥浆从指缝间流过。她发现不同位置的泥手感不同:靠近芦苇根的泥温润如膏,靠近石头的泥却带着粗粝的颗粒。忽然,她触到一块特别的泥团,表面光滑如卵,却在中心处有个天然的孔洞,像被手指戳出来的。
“师傅你看!”她举起泥团。陈三师傅眯着眼看了看,突然笑起来:“这叫‘泥眼’,是泥土喘气的地方。老辈人说,遇到带泥眼的泥,要留着,说不准哪天能捏出个有灵魂的物件。”
回到作坊,郭静把那块带泥眼的泥单独放好。她想起笔记本上的话,开始认真观察每块泥的“脾气”:紫泥在阳光下会微微发烫,像个暴躁的汉子;白泥遇水则软,需要耐心“醒”;而那块带泥眼的泥,无论怎么揉捏,那个孔洞始终存在,像一只凝视着她的眼睛。
夜里,郭静在灯下翻看“泥经”,忽然听见隔壁坯房传来奇怪的声响。她悄悄过去,看见陈三师傅正赤着上身揉泥,汗水顺着脊梁沟流进泥料里。他嘴里念念有词,时而用手掌拍打泥团,时而用指关节按压,泥料在他手下发出“噗噗”的声响,像在回应他的动作。
“师傅,你在做什么?”郭静忍不住问。陈三师傅吓了一跳,回头看见是她,不好意思地笑了:“老辈人传下来的法子,跟泥‘唠嗑’呢。说点好话,泥坯烧出来才不裂。”他指着旁边的泥团,“你听,这泥揉透了,会‘唱歌’。”
郭静凑近去听,果然从泥团里传出极细微的“嗡嗡”声,像蜜蜂振翅。她忽然想起白天在河边,手指插进淤泥时感受到的那种脉动,原来那不是错觉,是泥土在呼吸。
接下来的日子,郭静开始尝试用方言跟泥“说话”。她学着师傅的腔调,用景德镇土话念叨:“泥啊泥,莫生气,好好长,成器哩。”起初觉得可笑,但渐渐发现,当她用手掌的温度包裹泥料,低声絮语时,泥团确实更容易成型,指尖的阻力也小了许多。
有次揉泥时,她不小心把手指划破了,血珠渗进泥里。陈三师傅看见了,非但没骂,反而点点头:“好,好,泥里掺了人血,就有了灵气。”郭静看着那团带血的泥,忽然明白为什么老师傅们总说“陶土是大地的血脉”——当人的血与土交融,某种神秘的连接便产生了。
月底开窑那天,郭静的第一件作品出炉了——一只歪歪扭扭的茶杯,杯身上有道明显的裂纹。陈三师傅却拿着它左看右看:“好!这裂纹像条小溪,是泥自己走出来的路。”他指着杯底郭静按上的指纹,“你看,这泥记住你的手了。”
郭静接过茶杯,指尖触到裂纹的纹路,忽然想起母亲常说的“陶土不会骗人”。是啊,泥土多诚实,你用几分心,它就还你几分形。那些无法用秤称量的手感,那些方言里的呢喃,那些与泥料对视的时刻,才是陶艺真正的密码。
夜深人静时,郭静在笔记本上写下:“陶土的方言课,第一天:学会沉默地倾听;第二天:懂得温柔地用力;第三天:相信掌心的温度能融化倔强的颗粒。而我,还在学第一句开场白。”窗外,月亮正穿过窑炉的烟囱,在泥料上投下银色的指纹,像谁留下的签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