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骨荒原的风,是带着锯齿的。卷起灰白干燥的骨粉,抽打在凌霜布满灰白混沌道纹的脸上、身上,发出细微的“沙沙”声。背上的凌墨轻得像一具空壳,焦炭般的皮肤紧贴着她冰冷的道躯,唯有颈后那层暗青色的“魂壳”下,血焰微弱却顽固地跳跃着,每一次微小的波动都牵扯着凌霜的心神。混沌之力艰难地撑开一个稀薄的护罩,将大部分风沙和荒原深处渗透出的、令人骨髓发冷的阴秽死气隔绝在外,却挡不住那份沉甸甸的绝望。
向西。唯有向西。
不知走了多久,干涸开裂、铺满灰白砂砾的地平线上,终于出现了一片扭曲的、巨大的阴影。那不是山峦,更像是一头匍匐在荒原尽头的、由无数巨大骸骨与风化黑石堆砌而成的畸形巨兽的残骸骨架。靠近了看,那“骨架”的缝隙里,透出星星点点、极其微弱的光。不是温暖的灯火,更像是磷火,或是某种燃烧着劣质油脂的鬼火灯笼,散发着昏黄、惨绿、幽蓝的光晕,将整片区域的空气都染得光怪陆离。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气味:浓重的、仿佛万年不散的腐尸味是基调;刺鼻的劣质烟草味和劣质酒精的酸馊气在其中翻腾;更深处,还夹杂着铁锈的腥气、某种草药的苦涩、以及…若有若无的、甜腻到令人作呕的奇异甜香。各种声音混杂成一片令人心烦意乱的嗡鸣:尖锐的、如同砂纸摩擦的叫卖声;低沉嘶哑、如同野兽磨牙的讨价还价声;粗鲁的狂笑;压抑的哭泣;还有叮叮当当,分不清是铁器碰撞还是骨头敲击的脆响。
黑齿集。
没有城墙,没有大门。巨大的骸骨和嶙峋的黑石天然形成了扭曲的、迷宫般的入口通道。通道两侧,歪歪斜斜地倚靠着骸骨立柱的,是各种匪夷所思的“铺面”:有用巨大不知名生物头骨掏空做成的店铺,黑洞洞的眼窝里飘着鬼火;有用几根粗大肋骨和破烂兽皮搭成的棚子,里面堆满锈迹斑斑的金属零件和散发着异味、形态扭曲的植物根茎;甚至还有直接在地上铺块破布,上面随意摆放着几块沾着泥污、隐隐透着能量波动的古怪石头或几枚残缺不全、刻着诡异符号的骨片的小摊。
形形色色的“人”在这里蠕动。有裹着破烂斗篷、只露出枯槁下巴和鹰爪般手指的;有穿着染满污渍的皮甲、脸上横亘着狰狞刀疤、眼神凶戾的佣兵;有全身覆盖着粗糙甲壳、关节处渗出粘液的类人异族;甚至还有一个摊主,脖子以下套着破麻袋,脑袋却是一个不断蠕动的、长满复眼的巨大肉瘤!空气中弥漫的恶意、贪婪和混乱,几乎凝成实质。
凌霜背着凌墨踏入这片混乱之地,瞬间吸引了无数道目光。那些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在她布满道纹的混沌胎体、她背上那焦黑枯槁、散发着不祥血焰气息的人形上贪婪地扫视。混沌胎体带来的微弱威压,以及血玉胎在怀中本能散发的、带着枯寂吞噬气息的波动,让大部分目光在短暂的贪婪后,迅速转为忌惮和惊疑,悄然移开。但总有不怕死的。
一个身高近丈、浑身覆盖着粗糙岩石皮肤、只有一只巨大独眼的“石巨人”,晃动着笨重的身躯挡在了狭窄的通道前。它巨大的独眼死死盯着凌霜背上凌墨颈后那跳动的血焰,瓮声瓮气地开口,声音如同两块巨石在摩擦:“血…好东西…卖…给我!”它伸出蒲扇般、由粗糙岩石构成的大手,带着一股腥风,直接抓向凌墨!
凌霜甚至没有抬眼。左眼银辉骤然一闪,冰冷如万载寒潮!右眼混沌火焰微微跳动。
嗡!
一股无形的、源自混沌本源的冰冷斥力,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撞在石巨人伸出的岩石手臂上!
咔嚓!
令人牙酸的碎裂声响起!石巨人那比普通人大腿还粗的岩石手臂,从指尖开始,瞬间崩裂出无数蛛网般的裂纹,一直蔓延到臂弯!崩裂的石屑簌簌落下!
“吼——!”石巨人发出一声惊怒交加的痛吼,巨大的独眼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恐惧,庞大的身躯踉跄着后退,撞翻了旁边一个卖着可疑彩色蘑菇的摊位,引起一片混乱的叫骂。它惊恐地看了一眼自己碎裂的手臂,再不敢停留,如同受惊的犀牛,笨拙地撞开人群,消失在骸骨通道的深处。
这一幕,让周围那些蠢蠢欲动的目光瞬间收敛了大半。窃窃私语声在昏暗的光线下蔓延开。
“嘶…好凶的娘们!”
“那是什么道体?没见过…背上背的那个,像是被‘焚魂火’烧过?”
“别惹事!点子扎手!”
凌霜面无表情,背着凌墨,继续向集市的更深处走去。脚下的路是用各种碎裂的骨头和黑石简单铺就,凹凸不平。空气中那股甜腻到令人作呕的香气越来越浓,混杂着其他异味,熏得人头晕。她循着金不换的描述,在迷宫般的骸骨黑石间穿行,避开那些散发着浓烈恶意或诡异气息的区域。
越往西走,光线越发昏暗,气氛也越发阴森。巨大的骸骨支架投下扭曲的阴影,仿佛随时会活过来噬人。两侧的“铺面”也变得稀少,且更加诡异:一个铺子门口挂着几串风干的、只有三个指头的黑色爪子;另一个铺子里,一个全身笼罩在黑袍里的家伙,正用一根骨针,小心翼翼地从一颗还在微微搏动的、散发着暗绿光芒的心脏里,挑出丝丝缕缕的黑色物质。
终于,在一条最狭窄、最阴暗、散发着最浓郁腐朽气息的巷子尽头,凌霜看到了那家铺子。
没有招牌。门口只挂着一串东西——不是金不换说的死人脚趾骨风铃,而是…九颗大小不一、形态各异、但都呈现出一种风化石灰白的…牙齿?它们被一根暗红色的、仿佛浸泡过血液的细绳穿在一起,悬挂在低矮的门楣上。没有风,那串怪牙却诡异地、极其轻微地自行碰撞着,发出一种极其细微、如同老鼠磨牙般的“咔哒…咔哒…”声,听得人头皮发麻。
铺门是两块厚重的、布满虫蛀孔洞的黑色兽骨板,紧紧闭合着。
凌霜走到门前,那串怪牙碰撞的“咔哒”声似乎急促了一丝。她拿出金不换给的那枚边缘不规则的鬼脸骨片,骨片上狰狞的鬼脸图案在昏暗的光线下仿佛活了过来,透着一股邪气。她将骨片轻轻按在冰冷的兽骨门板上。
没有敲门,也没有说话。
几息死寂之后。
“吱——嘎——”
令人牙酸的、仿佛朽木断裂的声音响起。两块沉重的兽骨门板,向内打开了一条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一股更加浓郁、仿佛混合了陈年墓土、干枯血液和某种辛辣药草的怪异气味,扑面而来。
凌霜没有犹豫,背着凌墨,侧身挤了进去。
门内,光线比巷子里更加昏暗。只有一盏悬挂在屋顶中央的、用人皮(至少看起来像)蒙成的灯笼,散发着幽幽的惨绿色光芒,勉强照亮了不大的空间。
与其说是铺子,不如说更像一个杂乱无章的墓穴陈列室。四壁是粗糙的黑色岩石,挂满了各种奇形怪状的东西:风干的、长着三只眼睛的乌鸦;用细小骨骼串成的、布满诡异符号的帘子;装在透明罐子里、缓慢蠕动的暗红色肉块;甚至还有一具完整的人类骨架,被摆成一个盘坐冥想的姿势,空洞的眼窝正对着门口。
地上堆满了各种箱笼、陶罐和散落的杂物,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空气里那股怪味浓得化不开。
铺子最里面,一张同样由巨大兽骨打磨而成的“柜台”后面,一个身影佝偻在惨绿的光影里。
那是一个极其瘦小的老头,瘦得仿佛只剩下一层干枯的皮包裹着骨头。他穿着一件油光发亮、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破烂皮袍,蜷缩在一张吱呀作响的骨椅上。脸上皱纹深得如同刀刻,层层叠叠堆积在一起,几乎淹没了五官。一双眼睛浑浊不堪,瞳孔呈现出一种怪异的灰白色,仿佛蒙着厚厚的翳。他的一条腿以不正常的角度扭曲着,显然就是金不换口中的“鬼瘸子”。
鬼瘸子似乎对凌霜两人的闯入毫无反应,依旧低着头,枯瘦如柴、指甲又长又黑的手指,正极其专注地…把玩着几颗骰子。
那几颗骰子极其怪异,并非寻常的骨制或石制。它们通体漆黑,材质非金非玉,更像是某种凝固的、吸收一切光线的黑暗。每一颗都有六个面,但上面刻着的,不是点数,而是六个极其微小、却异常清晰、散发着淡淡血光的立体图案!
凌霜混沌胎体带来的敏锐感知,瞬间捕捉到了那图案的气息——骸骨堆积的山峦、污秽粘稠的血河、扭曲枯死的巨树、撕裂空间的暗金巨爪、星辰枯骸构成的宏伟宫殿、以及…一枚形态模糊、却散发着古老混沌波动的钥匙!
其中,那枚“钥匙”图案的骰子,被鬼瘸子苍老的手指,格外珍重地摩挲着。
就在凌霜踏入铺子、看清那骰子的瞬间,鬼瘸子摩挲着“钥匙”骰子的手指,猛地一顿!
他极其缓慢地、如同生锈的机械般,抬起了头。那双浑浊的灰白眼瞳,越过昏暗的空间,精准地、死死地钉在了凌霜脸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惨绿的人皮灯笼光芒跳跃着,映照着鬼瘸子脸上那深如沟壑的皱纹,和他眼中骤然爆发的、难以言喻的复杂光芒——震惊、难以置信、追忆、痛苦…最终,化为一种近乎凝固的死寂。
他干瘪的嘴唇微微颤抖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气音。那双灰白的眼珠,死死盯着凌霜左眼流淌的温润潮汐银辉,又缓缓移向她右眼跳动的混沌火焰,最后,落在她布满灰白混沌道纹的脸颊轮廓上。
仿佛要将这张脸,与他记忆深处某个早已模糊的影像,彻底重叠。
终于,一个沙哑、干涩、仿佛数百年未曾开口、带着浓重腐朽气息的声音,艰难地从他喉咙深处挤了出来,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
“像…太像了…”
他的目光,最终越过凌霜的肩膀,落在了她背上那焦黑枯槁、颈后跳动着不祥血焰的人形上,灰白的瞳孔骤然收缩,仿佛看到了某种更加不可思议的东西。他那只枯瘦的手,下意识地紧紧攥住了手中那枚刻着“钥匙”图案的漆黑骰子,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死白色。
惨绿的灯光下,铺子里弥漫着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那串悬挂在门楣上的怪牙风铃,还在门外发出微不可闻的“咔哒…咔哒…”声,如同某种不祥的倒计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