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寂猛地俯身,额头重重磕在坚硬冰冷的金砖之上,发出清脆又沉重的叩击声。
他的声音异常清晰冷静,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死寂:“陛下息怒!家父家母情急之下,言行无状,御前严重失仪,罪无可恕!此罪责,臣身为子嗣,难辞其咎!臣恳请陛下,所有罪责,尽由臣裴寂一人承担!唯求陛下宽宥家父母一时失心失智之过!”
“不!”孟氏绝望至极的嘶嚎如同裂帛,“寂儿!不关你的事!娘没事!娘不要你顶罪!陛下开恩!要打要杀冲我来!别动我儿!”
她挣扎着要去抓裴寂的衣袖,状若疯狂,涕泪横流的脸上是彻底的崩溃与混乱。
这丑态百出的景象,让殿内所有贵人们最后一点表面上的矜持都消失了,眼中毫不掩饰的轻蔑与厌恶。
“来人!”帝王的声音里带着压抑至极的滔天怒意,以及一丝显而易见的疲惫与不耐,显然不愿这荒诞的闹剧玷污了今日的宫宴,“送长宁伯与夫人回府,好好歇息!”
两名孔武有力的宫廷侍卫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瘫软的长宁伯夫妇身后。
他们动作迅捷,一左一右,如同提溜两只破口袋般,将裴宽和孟氏直接架起!
孟氏刺耳的哭喊与挣扎声在庄严大殿内异常扎耳,却被侍卫铁箍般的手硬生生扼断成破碎的呜咽。
裴寂依旧深深叩伏在地,纹丝未动。在无人看见的角度,他缓缓闭上了眼睛。
整个大殿仿佛经历了一场浩劫。
琉璃盏的华光下,是满地狼藉的金粉都掩盖不了的鄙夷。
御座之上的帝王缓缓坐回龙椅,指节在冰冷的龙首扶手上轻轻敲击,那一下一下,如同钝刀剜在人心头。
目光,无声地扫过阶下群臣,最终落在几个关键人物身上——左侧下首,素来寡言沉稳的睿王,微垂着眼,看不出神色;右侧不远处,晋王眉宇间凝滞的戾气却比宴席上散落的金屑还要刺目;然后,那视线缓缓向右,落在了前排尊位。
那里,浏阳郡主辛夷昭阳一身云霞般华贵的宫装,脊背挺得笔直,正迎着天子的注视。
那双肖似其母长公主的眸子,亮得惊人,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毫不避讳地回望着。
老皇帝眼底幽深如井,缓缓沉淀了几分难以揣摩的思绪。
他似乎无声地叹了口气,目光最终在辛夷昭阳处停驻片刻,带着一丝审视,也带着一丝最终决定的意味。
辛夷昭阳在皇帝目光落定的一刹那,霍然起身。
她离开席位,大步走到丹陛前的空地,双膝跪下,一个利落标准的稽首。
再抬头时,少女清脆的声音像玉珠敲击在金砖上,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带着不顾一切的决心:
“儿臣辛夷昭阳,叩请陛下开恩!”
无数目光汇聚到她身上,或惊讶,或好奇,或了然,都想知道这位备受帝后宠爱的郡主,究竟想求什么。
“昭阳,”皇帝的声音带着一丝长者的温和,“你有何请?”
辛夷昭阳深吸一口气,抬起下颌。
“儿臣心悦大理寺少卿裴寂已久,此生非君不嫁!恳请陛下为儿臣与裴少卿赐婚!”
哗——
殿内微小的骚动终于抑制不住地泛开,如同平静水面被投入巨石。
赐婚裴寂?那位以冷峻严苛、不苟言笑着称的年轻少卿?
惊讶、困惑、探究……各种眼神在裴寂身上逡巡。
裴寂本人却依然稳跪如山,放在膝上的手,指节清晰苍白,纹丝未动。
若非他眼帘极其轻微地颤了一下,几乎让人以为他只是泥塑木雕。
几个知道内情的勋贵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看来那位费尽心机想在宴会之前让长宁伯夫妇“露脸”的人,怕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长宁伯夫妇方才丑态毕现,几乎坐实了不堪为郡主公婆的名头,这种时候,郡主竟依旧死死抓住裴寂不放?这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执拗!
就在众人以为圣心即将顺着郡主心意而动,裴寂这金龟婿落入囊中只是时间问题时——
席间响起一声极其轻微却充满绝对威势的沉哼。
一直闭目养神的长公主倏然睁开了眼睛。
几乎是同时,她的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出,精准地攥住了辛夷昭阳的手腕。
力道之大,竟生生将已经站起一半的辛夷昭阳猛地拖拽回来!
“母后!”辛夷昭阳猝不及防,身体被带得一歪,脸上只剩下一片难以置信的惊愕。
她奋力想挣开,抬眼看着母亲,眼中满是倔强和急切,“您为何阻止?儿臣只要裴寂!您明明……”
长公主并未立即理会女儿的质问,而是保持着攥紧女儿手腕的动作,将她牢牢制在身侧自己的席位前。
她的视线从女儿那双不甘的眼眸上移开,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威压扫过全场。那目光所及之处,细微的骚动瞬间熄灭。
然后,长公主才微微侧身,面向皇帝,动作依旧从容优雅。
她松开紧握着女儿的手,但辛夷昭阳接触到母亲那冰冷而充满警告的眼神后,到了嘴边的话终究未能出口。
最终,在长公主冰冷的注视下,她败下阵来,身体僵硬地被母亲的力量按回自己的座位,直挺挺地坐着,眼角瞬间泛红。
“陛下,”长公主的声音平稳响起,“昭阳年幼,天真烂漫,不谙世事深浅,一时意气用事,言行孟浪,让陛下与诸位见笑了。”她微微欠身,姿态放得很低。
“哦?”皇帝的眼神深了深,食指在龙案上轻轻点了点,声音听不出喜怒,“皇姐何出此言?朕瞧着昭阳丫头,心意甚坚啊。”
他刻意点出“心意甚坚”,目光在裴寂那边掠过。
长公主苦笑了一下,那笑容转瞬即逝,唯余眼底一片沉静到近乎无情的考量:“陛下抬爱昭阳,是她的福气。只是,正因她天真不知事,臣姊这个做母亲的,才更需为她长远思量。”
她顿了顿,目光在殿中众人的脸上缓缓扫过,“陛下知晓,臣姊不日便要启程,返回东陵封地打理事务。这一去,山遥水远,再回京不知何年何月。昭阳是我唯一的骨肉,她的终身大事,关乎一生荣辱安稳。臣姊远离中枢,鞭长莫及。是以,她的夫家,不仅需子弟本身出类拔萃,更要根基清正,阖家和睦尊贵,能够成为她一生无可挑剔的倚仗和依靠。如此,臣姊在东陵,方能安心闭眼。”
最后四个字,她说得极重,分量沉沉地压在每个人心头。谁都能听出,“无可挑剔”四个字,才是关键。
殿内一片沉寂。
辛夷昭阳猛地抬头,急切地想开口辩解什么:“可是裴少卿他……”
“住口!”长公主低喝一声,严厉的眼风瞬间钉住了女儿后面的话。
那眼神冷酷无比,清晰地传递着命令——你再多说一字,就是打你母亲的脸,更是在挑战你舅舅皇帝的圣威!
辛夷昭阳浑身一颤,巨大的委屈和无助涌上来,泪珠在眼眶里打着转,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淡淡的血腥味,终是倔强地将头扭向一旁,再不看向任何人。
长公主无视女儿的反应,转回头,语气更显恭谨恳切,向皇帝深深一礼:“臣姊并非认为裴少卿才德有亏,恰恰相反,裴少卿年少有为,大理寺中声名卓着。”
她点到即止,绝口不再提裴寂半个字,只强调,“只是身为人母,为女则嫁,总要求个万全稳妥。裴家内闱门风,恐非小女良配。此等终身大事,关乎皇家体面、郡主一生,臣姊不敢有丝毫轻率,更不敢拿陛下的恩典冒险。恳请陛下……”
她再次伏身,“容臣姊稍假时日,再斟酌寻觅更妥当、更无可指摘的赐婚人选,以确保昭阳未来,万无一失!”
静。
死一般的寂静。
长公主的理由,如此堂皇正大,如此无懈可击。
慈母为幼女深远谋划,规避一切潜在风险,尤其刚才长宁伯夫妇那番“殿前失仪”、活生生的丑态,更是为她的“谨慎”提供了铁证。
她强调了裴寂的优秀,却又只字不提裴家的不堪,只以“门风、良配”等词一笔带过,既全了裴寂的脸面,又精准点中死穴,把裴家二老钉死在耻辱柱上。
字字句句,合情合理,滴水不漏。
谁敢反驳?谁能找出一个反对的理由?
丹陛之上的皇帝,静默了足有半盏茶之久。
他看着跪伏在地的长姊,又掠过那僵坐着的外甥女辛夷昭阳,再看了看殿角那几乎要把头埋进尘埃里的长宁伯夫妇,最后,目光又落回殿中那个自始至终像置身事外般沉默的年轻人——裴寂身上。
后者的侧脸线条如同刀削,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这场围绕他展开的婚配风波只是一场与他无关的喧嚣。
老皇帝眼中复杂的光芒最终沉淀下去,化作一声极轻的、只有身边近侍才能听清的叹息。
他缓缓开口,声音带着帝王的威严和一种看似宽厚的理解:
“皇姐爱女之心,拳拳可鉴。为昭阳丫头终身计深远,此乃情理之中。这门婚事……”
他顿住,环视全场,将所有人的紧张尽收眼底。
“也关乎皇家颜面,不可不慎。”皇帝的话音一转,带上了最终拍板的威严,“浏阳郡主乃朕与皇后心爱之甥女,其婚配自当格外慎重,岂可草率?裴家……嗯,”
他含糊地带过那两个字,根本不屑于去评论,只用一声若有若无的轻哼表达了态度,“此事便依长公主之言,从长计议,不必急于一时。裴寂。”
皇帝的视线淡淡投向下方,“朕知你公事繁忙,也无需分心旁骛。赐婚之事,就此搁下,不必再提了。”
嗡——
殿角,长宁伯夫人身体晃了晃,彻底瘫软下去,全靠侍女死死支撑着,才没当众出更大的丑。
她眼中只剩一片绝望的灰败,喃喃念叨:“完了……完了……”
长宁伯脸上更是青白交加,死死盯着地面,额角的青筋暴起又隐没,紧握的拳头放在膝上剧烈颤抖着,指甲几乎陷进肉里。
周围的勋贵大臣们低下头,掩饰着嘴角难以压抑的嘲讽笑意。
啧啧,弄巧成拙啊,活生生搅黄儿子的好姻缘,这对夫妇不惜在宫宴前出丑露怯,好让儿子“配不上”郡主?
真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亲手毁了大好的通天梯!不少人看着这对夫妇的眼神,充满了毫不掩饰的鄙夷和幸灾乐祸。
但也有心思更活络的,目光悄悄瞟向重新坐得笔直,却把头扭向一边的辛夷昭阳。
只见这位年轻的郡主下颌绷得极紧,小巧的下巴像倔强的玉石,刚才的泪光虽然硬憋了回去,但那双漂亮的眸子里燃烧的不是熄灭的火焰,而是被强行压下、却更加灼热的愤怒和不甘!
那死死攥着裙摆、骨节发白的手指,透露着她心底汹涌的情绪。
这一幕落入有心人眼里,暗中交换着眼神。
看来,这位郡主对那位裴少卿,确实情根深种啊?长公主今日虽靠雷霆之势压下了局面,但以郡主的烈性……此事恐怕还未完。
只要那位裴少卿不娶亲,将来谁又说得准?
丝竹之声识趣地重新响起,试图打破这份难堪的僵冷。
宫人端着新温好的酒盏悄然走动添酒。宴席继续,表面上一派祥和。
裴寂在皇帝话音落下后,便已平静起身。他没有看自己的父母一眼,没有看丹陛上的长公主,更没有看那位为了他而承受巨大屈辱和失望的郡主辛夷昭阳。
他如同来时一样,对着皇帝的方向微微一揖,无声无息地转回自己的座位。
他的脚步很稳,一步一步穿过大殿。所有的目光都若有若无地黏在他挺拔却清寂的背影上。那些目光里包含同情、好奇、探究,也有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
他安静地落座,像一滴水落回深潭,没有溅起一丝涟漪。
周遭那些隐隐响起的、压低的嘲笑和议论声,仿佛根本无法触及他身外三尺之地。他独自坐在属于他的角落,微微垂着眼,轮廓分明的侧脸在跳动的烛火下忽明忽暗,散发出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和疏离。
无人知晓他心中所想,就像无人能看清他面前那杯尚未饮过的清酒里,究竟映着怎样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