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深秋,梧桐巷的法国梧桐正簌簌落着金箔般的叶子。两岁的小智坐在门槛上玩玻璃珠,突然听见隔壁院子传来瓷器碎裂的声响。紧接着爸爸冲了出去,他看见妈妈的围裙带子在风里飘成苍白的弧线。
争吵声像涨潮的海水漫过矮墙。当第一声闷响传来时,小智手里的蓝玻璃珠滚进了青苔覆盖的砖缝。他趴在地上够珠子,忽然看见爸爸从人群中摇摇晃晃的走出来,仿佛喝醉了一般,爸爸走的东倒西歪,脸上、身上全是血围观的人群没有人上去搀扶。刚出人群便像泰山一样倒了下去…
妈妈冲出来时,怀里的瓷盆摔得四分五裂。她抱着浑身是血的男人尖叫,声音像被掐住脖子的老鸹。小智被抱起来时,闻到爸爸衬衫上混着铁锈味的烟草味——那是他常抽的“春耕”牌香烟,烟盒上印着金灿灿的麦穗。
警戒线在暮色中拉出惨白的弧线时,凶手已经翻过后院的土墙逃了。小智趴在窗户上,看见警察用粉笔在地上画人形,月光把那些线条泡得发胀,像爸爸养在玻璃缸里的金鱼肚皮。
2002年,小智在深圳的城中村学会了第一句粤语。妈妈在电子厂流水线上拧螺丝,他就蹲在宿舍楼下看蚂蚁搬家。铁皮屋顶在盛夏的阳光里发烫,他数着远处高架桥上来往的汽车,把车牌号编成奇怪的儿歌。
新家在六楼,阳台外晾着五颜六色的衣服,像飘摇的万国旗。妈妈总说“别靠近阳台”。小智一直很乖,但小智却总在深夜听见她在厨房偷偷哭,肩膀一耸一耸的,像暴雨前低飞的燕子。
那年他三岁,在抽屉深处发现一张泛黄的照片:穿军装的爸爸抱着襁褓里的自己,背景是老家带雕花的木门。妈妈发现他拿着照片时,突然抢过去撕成两半,碎纸片像雪花落在他脚边。那天晚上,他听见妈妈在卫生间用剪刀剪什么东西,咔嚓声里混着压抑的呜咽。
2003年5月12日,星期二。
闹钟响过三遍后,林芳把盛着白粥的搪瓷碗推到小智面前:“乖,吃完自己玩,妈妈要迟到了。”她的工牌挂在脖子上,金属扣在晨光里闪了一下。小智舔着勺柄上的粥粒,看妈妈的身影消失在楼梯拐角,蓝色工装裤的裤脚沾着洗不掉的机油渍。
阳台上的铁皮盆栽里,几株仙人掌蔫蔫地歪着。小智把积木堆成高塔,忽然看见一只花蝴蝶停在护栏上。他伸手去抓,积木塔轰然倒塌,惊飞的蝴蝶撞在玻璃上,划出细长的痕迹。
此时的小智眼里只有蝴蝶,身体不知不觉已在高处,重心倾斜的刹那,小智听见自己的惊叫声被风扯碎。六楼的高度在视网膜上拉长成绿色的瀑布,他看见晾衣绳上的白衬衫像大鸟般展开翅膀,楼下的摩托车声由远及近,排气管喷出的热气模糊了柏油路面。
剧痛没有如期而至。
落地时他听见肋骨断裂的脆响,却发现自己趴在一个男人宽阔的背上。男人的头盔滚出两米远,墨镜摔成蜘蛛网状,嘴角渗出的血滴在小智手背上,温热而粘稠。摩托车斜倒在路牙边,油箱破裂的汽油在阳光下泛着彩虹般的光。
警察来的时候,小智坐在花坛边,手里还攥着那只死掉的蝴蝶。林芳冲进警戒线时,工装裤膝盖处蹭着楼梯间的灰,她把儿子搂进怀里,发间还带着电子厂里的松香味道。
“六楼掉下来毫发无伤?”年轻的警察推了推眼镜,笔记本上的钢笔尖悬在半空。法医正在给尸体拍照,闪光灯亮起的瞬间,小智看见男人手腕内侧有个褪色的刺青——一条扭曲的蛇缠绕着匕首。
户籍调查的结果在三小时后传来。
“姓名:陈建军,别名‘蛇哥’,2001年梧桐巷故意伤害致人死亡案在逃犯......”警长念到这里时,会议室的吊扇突然发出刺耳的噪音。林芳猛地抬头,茶水在塑料杯里晃出涟漪,她认出照片上的男人,正是那个打破她家平静生活的凶手。
新闻记者蜂拥而至的那天,小智在医院走廊看见电视里自己的照片。主持人用激动的语调说着“天网恢恢”,镜头扫过病房窗外的木棉树,火红的花朵正在枝头燃烧。林芳关掉电视,阳光穿过她新烫的卷发,在床单上投下细碎的阴影。
十年后,小智在高中图书馆读到“蝴蝶效应”。他摸着课本上的公式,忽然想起那年坠落时惊飞的花蝴蝶。周末回家时,他在妈妈的梳妆盒里发现半张照片,爸爸的脸被透明胶带仔细粘好,旁边别着一朵干枯的木棉花。
2018年,深圳湾的海风带着咸涩的气息。小智站在当年坠楼的位置,城中村早已拆迁,拔地而起的写字楼玻璃幕墙映着晚霞。手机新闻推送里,当年的案件被列为“法治进程中的离奇案例”,评论区有人说“这是最好的复仇”,有人质疑“是否存在人为设计”。
他摸出裤兜里的玻璃珠,蓝色的球体里凝固着二十年前的阳光。松手的瞬间,珠子穿过护栏缝隙,坠向车流如织的街道。在它落下的轨迹上,某个骑摩托车的男人或许会突然改变路线,某个在阳台玩耍的孩子可能会躲过一劫——就像命运在时光长河里打下的一个小结。
深夜的出租屋里,林芳对着镜子拔白头发。抽屉深处的警官证早已泛黄,编号旁边盖着“因公殉职”的红章。她摸着小智熟睡的侧脸,想起2001年那个暴雨夜,丈夫挡在受害人身前的背影比梧桐巷的老槐树还要高大。
月光爬上窗台时,小智梦见自己又回到了幼年。他站在阳台上,看见爸爸穿着军装向他挥手,身后是带雕花的木门,门上的铜环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远处传来摩托车的轰鸣,他正要呼喊,却看见爸爸的脸渐渐模糊,化作无数金色的蝴蝶,扑棱着翅膀飞向血色的黄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