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五年,冬,许都。
铅灰色的云低低地压着这座新兴的雄城,压得人喘不过气。寒风如刀,卷起地上枯死的草茎和细碎的雪沫,狠狠抽打在行人麻木的脸上,也抽打在刘晔的心头。他拢了拢身上略显单薄的深色官袍,指尖触到内里一件冰冷坚硬、微微搏动的事物——那块随他莫名魂穿至此的“传国玉玺”,此刻正不安分地贴着他的胸膛。
这不是他记忆里那个象征天命所归、温润祥和的传国玉玺。它更像一块冰冷的顽铁,带着一种沉睡猛兽般的、令人心悸的脉动,沉重地压在他的心口。正是它,在昨夜撕开时空的帷幕,将另一个灵魂硬生生塞进了这具名为“刘晔”的躯壳里。属于原身的记忆碎片——汉室宗亲的骄傲,寄身曹营的审慎,以及昨夜那场翻天覆地的剧痛——如同破碎的冰面,在识海里沉沉浮浮,带着冰冷的刺痛感。
“子扬先生!”一个刻意压低却难掩急促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刘晔停下脚步,没有回头。寒风灌进衣领,激得他一个寒噤。身后是他名义上的同僚,曹操帐下的主簿。那人紧走几步,与他并肩,声音压得更低,几乎被风扯碎:“司空有令,即刻查抄孔府,收捕孔北海家眷,不得有误……若遇抵抗,格杀勿论。”
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凿在刘晔心上。孔融!那个以才学名满天下、以傲骨着称的汉室老臣?寒风似乎瞬间变得无比锋利,切割着他的脸颊。他下意识地抬手,宽大的袍袖遮住了瞬间变得苍白的下颌。记忆深处,那个在许都宴会上谈笑风生、言辞犀利如刀的老者形象,与眼前这道冰冷的格杀令重叠,带来一阵眩晕般的恶心。
“……遵命。”他听到自己喉咙里挤出两个干涩的字,声音陌生得不像自己的。手指在袖中蜷缩,指甲深深掐入掌心,试图用疼痛压下心底翻涌的惊涛骇浪。这就是曹孟德的许都!这就是他刘子扬,一个汉室宗亲,即将要做的事情?为虎作伥,亲手扼杀汉廷最后一点象征性的尊严?昨夜之前,或许这具身体的主人还能用“忍辱负重”、“以图后计”来麻痹自己,但此刻的他,来自后世的灵魂,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他沉默地跟随着那队沉默如铁、甲胄森然的虎卫军,沉重的脚步声踏碎了街面的薄冰,也踏碎了他心中最后一丝侥幸。目的地——孔融府邸——那扇曾经象征着清流风骨的大门,此刻在灰暗的天色下显得格外脆弱,如同待宰的羔羊。
“轰!”
府门被粗暴地撞开,碎裂的木屑四溅。虎狼般的兵卒如潮水般涌入院落。惊呼、哭喊、器物摔碎的刺耳声响瞬间撕裂了压抑的寂静。刘晔站在门廊的阴影里,像一个局外人,又像一尊冰冷的雕像,看着眼前上演的暴行。一个穿着儒衫、不过七八岁的孩童被兵卒粗暴地推搡着跌倒在冰冷的石阶上,额头瞬间磕破,鲜血顺着稚嫩的脸颊淌下,染红了衣襟。孩子茫然地睁着惊恐的大眼,望着那些凶神恶煞的陌生人,忘记了哭泣。
“母亲……母亲……”孩子终于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挣扎着想要爬向被两个兵卒死死扭住手臂的妇人。
那妇人,孔融的妻室,发髻散乱,衣襟被扯开,脸上布满泪痕和屈辱的指印,却死死咬着嘴唇,努力挺直脊梁,目光越过混乱的庭院,越过那些狞笑的兵卒,死死钉在门廊阴影下的刘晔身上。那目光,没有哀求,只有深不见底的悲凉和一种洞穿人心的、无声的控诉。仿佛在质问:刘子扬,汉室宗亲,你就在这里看着吗?!
那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刘晔的灵魂深处。胸口那块冰冷的玉玺猛地一跳,一股难以言喻的灼热感瞬间爆发,沿着血脉奔腾咆哮!
“呃!”刘晔闷哼一声,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前倾,眼前景象骤然扭曲、模糊。孩童的哭喊,妇人的目光,兵卒的狞笑……一切声音仿佛被拉远、扭曲,只剩下识海中一声惊天动地的轰鸣!仿佛有无数金戈铁马在脑海中奔腾嘶吼,又似有万千星辰在灵魂深处炸裂!
“不!”一个无声的呐喊在他心底炸响。不是为了孔融,不是为了汉室,仅仅是为了那孩童脸上的血,那妇人眼中的绝望!为了他自己——他绝不要成为这暴行的一部分!他绝不要成为曹操阴影下的一条狗!
一股沛然莫御的意念,裹挟着后世灵魂的全部不甘和原身汉室血脉里残存的最后一丝傲气,狠狠撞向怀中那灼热滚烫的玉玺!
**召唤!给我力量!给我足以打破眼前这绝望牢笼的力量!给我……郭奉孝!**
冥冥之中,仿佛有无数玄奥的符文在意识深处亮起又破碎。玉玺骤然变得滚烫,像一块烧红的烙铁!一股庞大、冰冷、带着无尽算计与洞察气息的能量洪流猛地从玉玺深处喷涌而出,粗暴地灌入他的四肢百骸!
然而,就在这股力量即将凝聚成型的刹那,刘晔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灵魂深处,属于“刘晔”命格本源的那一点星光骤然黯淡、崩裂!一股源自灵魂的剧痛让他眼前发黑,几乎站立不稳。玉玺的灼热猛地一滞,那股磅礴的力量仿佛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壁垒,发出令人牙酸的、源自灵魂层面的尖锐摩擦声。
“咔嚓……”
一声只有他能“听”到的细微碎裂声在识海响起。那股冰冷、洞察的力量洪流如同被无形巨手狠狠撕裂!绝大部分能量狂暴地倒卷而回,狠狠撞入他胸口,震得他五脏六腑都仿佛移位,喉头一甜,血腥味弥漫开来。只有一丝微弱到极点的、带着某种虚幻感的“灵光”,伴随着无数破碎的、难以捕捉的知识碎片(火炮的雏形?投石机的精妙结构?某种攻城器械的改进图谱?),如同风中残烛般,勉强依附在他的识海边缘,摇曳不定。
失败了!召唤被这具身体的命格反噬了!郭奉孝的英魂……只捞到了一缕残念!
“子扬先生?”旁边的主簿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异样,投来疑惑而警惕的目光。
剧痛和强烈的眩晕感让刘晔几乎窒息。他强行压下翻涌的气血,借着宽大袍袖的遮掩,用尽全身力气挺直了腰背,脸色苍白如纸,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声音却竭力维持着一种冰冷的平静:“无妨……昨夜偶感风寒。”他抬起眼,目光扫过混乱血腥的庭院,最终落在那被拖拽的妇人和满脸鲜血、哭喊嘶哑的孩子身上,眼神深处最后一丝犹豫被彻底冻结,只剩下一种近乎冷酷的决绝。
“此等……逆犯家眷,”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凿出来,“司空有令,严加看管便是,勿再徒增伤亡……待司空亲自发落。”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凝。
主簿愣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接触到刘晔那双深不见底、此刻却隐隐带着一丝威棱的眸子,莫名地心头一寒,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低头应道:“……喏。”
刘晔不再看他,也不再看那地狱般的庭院。他猛地转身,深色的官袍在寒风中划出一道决绝的弧线,大步流星地向外走去。每一步踏在冰冷的石板路上,都仿佛踏碎了一道无形的枷锁。怀中,那玉玺的灼热并未消退,反而如同共鸣般,传递出一种微弱的、带着无尽星辰推演意味的冰凉感,丝丝缕缕地渗入他剧痛的识海,竟奇异地抚平了一丝召唤反噬带来的灵魂撕裂感。
是那缕郭嘉残魂?还是玉玺本身的力量?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就在刚才那一瞬间,他看到了玉玺传递出的、关于未来的、模糊却无比强烈的片段——江东之地,变乱将起!一个名为“孙伯符”的名字,如同流星般在他识海中划过,带着浓烈的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