滨海盛夏的阳光,毒辣得如同烧熔的白银,毫无遮拦地倾泻在郊外一处巨大的建筑工地上。空气中翻滚着热浪,蒸腾起的尘土混合着水泥灰、焊锡的刺鼻气味,形成一层呛人的、黏腻的薄雾。巨大的打桩机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吊车吊臂缓缓移动着沉重的钢筋构件,工地上人影绰绰,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在尘土中忙碌。
陈默蹲在工地边缘一处尚未封顶的毛坯楼层的阴影里。他身上穿着一套灰扑扑的、明显过于宽大的粗布工装,沾满了泥浆和汗渍,紧紧黏在身上。裸露在外的皮肤,胳膊、脖子、脸,已经被晒得通红发黑,甚至开始大片大片地蜕皮,火辣辣地疼。汗水像无数条小溪,不断地从额头、鬓角滚落,流进眼睛里,蛰得生疼,他却连抬手擦一下的力气都快要没有了。
他眼前摆着一个巨大的、几乎和他上半身一样高的白色塑料桶,桶壁上沾满了凝固的、苍蝇嗡嗡围绕的水泥污垢。桶里是半凝固状态的、灰黑色的水泥砂浆。陈默双手戴着磨破了洞的劳保线手套,正死死攥着一把沉重的铁锹手柄,咬着牙,一下,又一下,机械地将砂石和水泥粉铲进桶里,再用尽全身力气搅拌。每一次搅拌,桶里粘稠沉重的砂浆都像是要吸住他的铁锹,每一次手臂的抬起都伴随着肩胛骨深处传来的酸痛和撕裂感。
“喂!新来的!别偷懒!动作麻利点!”一个皮肤黝黑、满脸横肉、戴着红色安全帽的工头叼着烟,冲着他这边吼了一嗓子,唾沫星子在阳光下飞溅,“后面等着上料呢!耽误了进度扣你工钱!”
陈默猛地一激灵,咬紧牙关,加快了手上的动作。沉重的铁锹每一次铲下去,再抬起,都牵扯着酸胀麻木的腰背肌肉。汗水模糊了视线,喉咙干得像要冒烟。他瞥了一眼不远处堆放的桶装水,那是给工人喝的,但他知道自己没资格去拿。他来工地第一天,包工头老赵就斜着眼打量过他单薄的身板,最后丢下一句:“一天一百二,管中午一顿饭,水自己带!没带?渴着!要么自己买!”而他,连买瓶一块钱矿泉水的钱都舍不得花。
终于,一桶砂浆搅拌得差不多了。陈默喘着粗气,摘下破烂的手套,双手颤抖着,试图抓住桶边缘凸出的把手。水泥桶沉重异常,他几乎用上了吃奶的力气,才勉强将它倾斜、拖动。粗糙的桶边摩擦着他早已磨破、渗出血丝的手掌,带来钻心的疼痛。他踉跄着,一步一挪,将这桶沉重的泥浆拖向不远处正在砌墙的工人脚下。
放下桶的瞬间,他眼前猛地一黑,身体晃了晃,差点栽倒。胃里传来一阵剧烈的、熟悉的绞痛——饥饿和缺水带来的双重折磨。他扶着旁边粗糙的水泥墙,大口喘息着,贪婪地呼吸着灼热呛人的空气,视线模糊地扫过工地上那些同样在烈日下挣扎的身影。
“看什么看!下一桶!快点!”工头不耐烦的吼声再次传来,像鞭子一样抽打在他身上。
陈默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和泥浆混合物,重新戴上破手套,拖着沉重的双腿,走向下一堆等待搅拌的砂石和水泥粉。每走一步,脚底被廉价硬底劳保鞋磨出的水泡都在抗议。他知道,这才仅仅是个开始。这样的日子,必须撑满整整两个月。为了那张录取通知书上那串冰冷的数字:8035元。
傍晚收工时,陈默感觉自己像一具被彻底抽空了所有骨骼和血液的软泥。浑身上下每一寸肌肉都在尖叫,骨头缝里都透着酸楚。皮肤晒伤的地方火辣辣地疼。手上磨破的水泡混合着水泥灰和汗水,黏腻刺痛。他跟着一群同样疲惫不堪、沉默不语的工友,涌入工地角落那个用彩钢板临时搭建的简陋食堂。
空气里弥漫着劣质菜籽油的油烟味和大锅菜炖煮过久的、带着一丝馊气的味道。长长的队伍缓慢移动着。轮到陈默时,负责打饭的壮硕妇人面无表情地往他递过去的、坑坑洼洼的旧铝饭盒里,狠狠扣了一大勺几乎看不出内容的炖白菜(里面零星飘着几片肥肉膘),又盖上一勺堆得冒尖的糙米饭。
陈默端着沉甸甸的饭盒,找了个角落蹲下,背靠着冰冷的彩钢板墙。饥饿早已吞噬了味觉,他顾不上饭菜的粗粝和怪味,也顾不上形象,用沾满泥灰的手指抓起米饭和菜,拼命地往嘴里塞。滚烫的食物灼烧着干渴的喉咙,他噎得直翻白眼,却强迫自己用力吞咽,仿佛吞咽的不是食物,而是活下去的力气和那渺茫的八千块钱希望。
饭后有一个小时的短暂休息。工地上没有洗澡的地方,工人们大多直接找个阴凉处席地而卧。陈默靠坐在墙角,被汗水浸透又沾满灰尘的工装紧贴着皮肤,又痒又黏。他小心翼翼地从裤袋深处摸出那张被汗水浸渍得有些发软的录取通知书复印件,还有那张助学贷款办理流程说明。他的目光死死盯在一条加粗的提示上: “申请国家助学贷款(生源地),需提供由户籍所在地县区级民政部门或街道\/乡镇政府出具的经核实的《家庭经济困难学生认定申请表》及相应证明材料原件(低保证、残疾证、重大疾病证明、孤儿证明等),或由上述部门出具的《家庭经济困难情况证明》(需详细说明困难原因并盖章)。”
“街道\/乡镇政府…证明…”这几个字在他眼前跳动。这是他唯一能抓住的、不需要抵押就能撬动大额学费的救命稻草。
连续在工地挣扎了十几个日夜,陈默终于在一个暴雨倾盆无法开工的下午,拖着几乎散架的身体,回到了泥塘巷所属的迎春街道办事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街道办老旧的绿色木门上。
推开挂着“民政服务”牌子的办公室门,一股混合着劣质烟草、旧文件和潮湿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办公室里只有两个人。一个穿着灰色夹克、头发稀疏的中年男人靠在椅子上看报纸,脚边放着一个泡着深褐色茶叶的玻璃杯。另一个年轻些的女人坐在电脑前,指甲染得鲜红,正对着手机屏幕咯咯地笑。
陈默局促地站在那里,雨水从他湿透的裤脚滴落到磨得发亮的水磨石地面上。他等了好一会儿,看报纸的男人似乎才察觉到有人,慢悠悠地从报纸上方抬起眼皮,瞥了他一眼。 “什么事?”语气带着被打扰的不耐烦。
“您好…我想…我想办个…家庭经济困难证明…”陈默的声音因为紧张和疲惫而干涩发紧,他慌忙从湿透的书包里掏出揉得有些发皱的录取通知书复印件和那份助学贷款说明,双手递过去,“学校申请贷款…需要这个证明…”
中年男人没有接,只是用下巴点了点旁边的年轻女人:“小孙,你处理。” 叫小孙的女人这才不情不愿地从手机上移开视线,皱着眉头接过陈默手里的纸,飞快地扫了两眼,又上下打量了一下陈默破烂的衣着和满身泥水,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丝不耐烦。 “困难证明?”她撇撇嘴,随手把纸扔在桌子上,“材料呢?户口本、身份证、父母收入证明、下岗证或者失业证、社区居委会先开的困难情况说明,有没有?”
陈默的心脏骤然收紧。“我…我父亲…刚去世…没有收入证明了…我母亲…尿毒症晚期…在住院…也…也没有…”他艰难地解释着,喉咙发堵,“户口本…在家里…我…我回去拿…能不能先…”
“去世?”小孙挑了挑眉,涂着红指甲的手指敲了敲桌子,“死亡证明、火化证明原件复印件总得有吧?住院?哪家医院?住院证明、诊断证明、费用清单复印件都得有!社区盖章的情况说明是必须的!光红口白牙说困难谁信?”她的语速很快,像在背诵条文,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冷漠,“东西不全,没法办!去社区打证明,把材料准备齐了再来!别白跑一趟浪费大家时间!”
她的声音尖锐,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格外刺耳。旁边看报纸的男人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眼皮都没抬一下,显然习以为常。
陈默的脸颊瞬间滚烫,仿佛被当众狠狠抽了几个耳光。他看着被随意扔在桌上的通知书和说明,感觉自己像个乞讨无门的乞丐,所有的尊严都在对方鄙夷的目光和冰冷的条规面前被撕得粉碎。他张了张嘴,想再解释一下母亲病情的危重和家里的绝境,喉咙却像被水泥堵住,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还杵着干嘛?去准备材料啊!”小孙不耐烦地挥挥手,像驱赶一只苍蝇,目光又回到了她亮晶晶的手机屏幕上。
冰冷的雨水顺着陈默的头发流进脖子里,寒意刺骨。他默默地、僵硬地伸出手,拿起桌上那两张被嫌弃的纸,慢慢折叠好,塞回湿漉漉的书包。转过身,拉开门,重新走进门外的瓢泼大雨里。雨水瞬间将他彻底浇透。他没有立刻离开,只是呆呆地站在街道办门口的台阶下,仰起脸,任凭冰冷的雨水冲刷着脸上的泥污、汗渍,还有那滚烫的、几乎要夺眶而出的屈辱泪水。
书包紧贴着后背,里面是沉重的通知书和助学贷款说明。背上,似乎还残留着父亲骨灰寄存柜706号冰冷的触感。而眼前,是母亲病床上催缴单累积起来的三万多块钱巨额欠款,像一座无法逾越的冰山。助学贷款的门槛——那张小小的《家庭经济困难情况证明》——此刻仿佛一道由冷漠和程序构筑的、布满荆棘的铁丝网,将他死死隔绝在希望之外。雨水冰冷,却浇不灭他胸中那团被绝望和屈辱点燃的、灼烧着心肺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