滨海市南郊,泥塘巷。
隆冬的风像裹挟着冰碴的鞭子,在这片拥挤、破败的城中村狭窄巷道里肆意抽打。低矮、墙面斑驳的自建楼房如同患了皮肤病的巨兽,沉默地挤在一起。污水结成了肮脏的冰面,覆盖在坑洼不平的路面上,混杂着垃圾的腐朽气味和劣质煤炉燃烧的呛人烟味弥漫在每一寸空气中。
巷子深处,一处格外低矮、墙皮大片剥落的老屋前,此刻却异常“热闹”。没有哀乐,没有花圈,只有门口挂起的一条沾着污渍、写着“奠”字的白布,在寒风中无力地飘荡,昭示着这里正在发生一场最廉价、最仓促的死亡告别。
屋里屋外冰冷的空气几乎凝滞。狭小而昏暗的堂屋正中,停放着一口租来的、廉价的薄皮棺材。棺盖并未合拢——这是泥塘巷的习俗,让远行的亲人最后再看看这个困顿了一生的世界。棺材里,李秀兰静静地躺着,穿着一身洗得泛白、明显不合身的廉价深蓝色寿衣——这是邻居王大妈翻箱倒柜找出的自己老伴生前留下的,肥大得衬得她更加枯瘦如柴。一层薄薄的白布覆盖着她的脸,遮掩了那最后凝固的、混合着痛苦与无尽牵挂的表情。她的身体在冰冷的棺木中显得如此渺小、脆弱,仿佛随时会被这沉重的黑暗彻底吞噬。
一只劣质的陶盆摆在棺材前的地上,里面是厚厚的、冰冷的纸灰,几支燃尽的线香只剩下点点暗红的余烬。空气里弥漫着劣质香烛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冷的、属于死亡本身的气息。
陈默跪在冰冷的、满是灰尘的水泥地上,就在火盆旁边。他的膝盖早已麻木,失去了知觉。身上裹着一件不知哪位邻居扔给他的、同样散发着霉味的旧棉袄,却丝毫无法抵御从地面、从四面八方渗透进来的刺骨寒意。这寒意不仅冻结了他的身体,更冻结了他碎裂的心脏。他低着头,额前的碎发垂落下来,遮住了他空洞得如同枯井的眼睛。他的脸色是一种死灰般的惨白,嘴唇干裂,没有一点血色。每一次呼吸都异常艰辛,肺部深处沉闷的疼痛和细微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杂音从未停止,但他已经感觉不到。所有的感官似乎都被巨大的麻木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所封印。
他机械地、一遍又一遍地将粗糙的黄纸投入冰冷的火盆中。邻居王大妈给的纸钱质量极差,不易燃烧,火苗微弱而跳跃,冒出带着浓重硫磺味的青烟。纸灰打着旋儿升起,又冰冷地落回盆里,落在他冻得发紫的手上、头发上、肩膀上。
“妈…钱…”他喃喃着,声音嘶哑微弱得如同蚊蚋,连他自己都几乎听不清。“拿好…别省…不够…我再烧…”
没有眼泪。泪水似乎在医院的地板上,在他喷涌而出的那口鲜血里,就已经彻底流干了。现在只剩下麻木的空洞,和一种被掏空五脏六腑般的虚脱感。
屋外,传来邻居们压低了嗓门的议论,声音穿过薄薄的墙壁,清晰地钻进陈默的耳朵: “唉…秀兰妹子命苦啊…累了一辈子…” “谁说不是,摊上那么个男人…这下总算…解脱了…” “嘘…小声点!默娃子在里面呢…” “默娃子也造孽…听说自己也病得不轻,咳血呢!学校都隔离了…” “真的?肺痨?!哎哟喂!那可得离远点儿!” “啧…这孤儿寡母的…哦,现在孤儿了…欠那么多债咋办?听说好几万呢!” “还能咋办?跑呗!不然那些放债的能放过他?等着被扒皮抽筋吧…” “跑?往哪跑?他那个身子骨,能跑哪儿去?我看啊…”
那些或唏嘘、或怜悯、或恐惧、或冷漠的议论,像无数根冰冷的钢针,反复刺穿着陈默早已千疮百孔的灵魂。他成了泥塘巷最新的谈资,一个身染重病、背负巨债、无父无母的“瘟神”。他用力攥紧了手中一沓粗糙的黄纸,指关节捏得惨白,薄薄的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藏青色旧棉袄、身形佝偻的老道士,在王大妈的引领下,缩着脖子走了进来。老道士脸上沟壑纵横,眼神浑浊,带着一身劣质烟草和香灰混杂的气味。他看也没看跪在地上的陈默,径直走到棺材前方的空地处——那里勉强算是个“法坛”。
王大妈手脚麻利地从带来的旧布袋里掏出几样东西:一个豁了口的粗陶碗当香炉,插上三支最便宜的红香;一个看起来像是塑料玩具、漆都掉了一半的铃铛;还有几张画着鬼画符似的黄色符纸。
“老神仙,家里穷…实在没啥好东西…您多担待,给念念经,送秀兰妹子一程…”王大妈搓着手,陪着小心说道,眼神瞟了一眼棺材,又迅速瞟了一眼角落里那个神情麻木、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陈默。
老道士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算是回应。他点燃香,插进豁口碗里,然后拿起那廉价得可笑的铃铛,清了清沙哑的嗓子。 “铛啷啷——!” 突兀而刺耳的铃声猛地在这狭小、冰冷的空间里炸响! 陈默的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一颤!如同受到惊吓的动物。
紧接着,老道士用一种极其古怪、尖锐、拖着长音、半唱半念的方言腔调开始了他的“超度”: “哎~呀~亡魂李秀兰~听分明啊~” “尘~缘~已~了~莫~留~恋~啊~” “黄泉~路~上~莫~回~头~啊~” “前~世~孽~债~今~生~偿~啊~” “早~登~极~乐~莫~彷~徨~啊~” … 他的嗓音干涩尖锐,如同钝锯在朽木上来回拉扯。那些荒诞不经、带着浓厚宿命论和恐吓意味的词句,在这压抑、冰冷、弥漫着死亡气息的简陋灵堂里回荡,更像是一种对死者最后的嘲弄和对生者残酷的诅咒。
“铛啷啷——!” 铃声再次尖利地响起,伴随着老道士更加怪异的唱腔: “你~儿~病~体~缠~身~难~自~保~啊~” “九~万~孽~债~压~断~腰~啊~” “莫~要~留~连~害~了~他~啊~” “早~走~早~超~生~啊~~~”
“害了他啊……” “早走早超生啊……”
这几个字,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地、精准地刺进了陈默早已麻木的心脏最深处!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空洞眼睛死死盯住那个摇头晃脑、口中念念有词的老道士!一股混合着滔天愤怒、巨大悲恸和彻底荒谬感的洪流瞬间冲垮了他的理智堤坝!
他害了母亲? 是母亲的不舍害了他?
“啊——!!!” 一声如同受伤野兽濒死般的、完全不似人声的嘶吼猛地从陈默喉咙深处爆发出来!那声音凄厉、绝望,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肺部撕裂般的杂音! 他像一头发狂的困兽,猛地从冰冷的地上弹起!双眼赤红,目眦欲裂! 他冲向那个破旧的法坛,用尽全身力气,狠狠一掌扫向那个豁了口的粗陶香炉!
“哐当——哗啦!” 香炉被狠狠扫飞出去!重重砸在斑驳的墙壁上,碎裂开来!里面燃着的劣质红香、冰冷的香灰四处飞溅! “滚!都给我滚——!!!”陈默嘶吼着,声音破碎不堪,嘴角再次不受控制地溢出一缕暗红的血丝。他被剧烈的呛咳打断,弯下腰,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恐怖的“嗬嗬”声,身体剧烈地颤抖着,仿佛随时会散架。
老道士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魂飞魄散,怪叫一声,连滚带爬地躲到王大妈身后,手里的塑料铃铛掉在地上,发出几声滑稽的“叮啷”声。屋里屋外围观的几个邻居也被吓得目瞪口呆,纷纷后退。
“默娃子!你疯了!”王大妈又惊又惧,看着陈默嘴角的血迹,眼神里的恐惧更甚,“这是给秀兰送行啊!你这是冲撞了…” “滚!”陈默猛地抬起头,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王大妈和老道士,那眼神里的疯狂和绝望让所有人胆寒,“我妈不需要这个!滚出去!都滚——!”
屋里陷入一片死寂。只有陈默痛苦压抑的呛咳声和老道士惊魂未定的喘息声。 王大妈看着陈默摇摇欲坠、嘴角带血的样子,又看看地上碎裂的香炉和散落的香灰,最终深深地叹了口气,眼神复杂地搀扶着还在发抖的老道士,低声说:“老神仙…咱…咱走吧…让他…让他自己静静…”
两人如同逃离瘟疫现场般,匆匆离开了这间冰冷绝望的屋子。门外围观的邻居也像潮水般迅速退去,只留下几句压低的议论和脚步声。
灵堂里重新恢复了死寂,只剩下陈默剧烈的呛咳声在冰冷的空气中回荡。他咳得撕心裂肺,身体蜷缩成一团,最终无力地瘫倒在冰冷的地上,蜷缩在母亲冰冷的棺椁旁。
许久,剧烈的咳嗽终于平息。只剩下沉重艰难的喘息。 陈默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用手支撑着身体,重新跪坐起来。他没有再看母亲的棺椁,仿佛那目光会灼伤他破碎的灵魂。他颤抖着,从自己那个破旧的、边缘磨损得露出硬纸板的背包深处,摸索着。
他掏出来的,不是纸钱,而是一本厚厚的、边缘卷起、封面被磨得发亮的旧笔记本。那是他高中时省吃俭用买的,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各种笔记、推导过程、错题总结…每一页都浸透着他的汗水、他的不甘、他用尽一切力气想要抓住的、那微弱的改变命运的希望。
知识改变命运。
他的手颤抖得厉害,几乎抓不住那本沉重的笔记。他低着头,目光空洞地望着火盆里冰冷的纸灰。然后,他颤抖着,将那本承载了他所有青春挣扎与梦想的笔记本,一页,一页,撕了下来。
嘶啦——嘶啦—— 纸张撕裂的声音,在死寂的灵堂里显得格外清晰,如同某种生命被强行剥落的声音。
他一张张地将那些写满公式、符号、文字的纸,投入冰冷的火盆中。劣质的纸张抗拒着火苗,只冒出呛人的浓烟,火光微弱而挣扎。浓烟熏得他眼睛刺痛,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混合着嘴角干涸的血迹滑落。但他没有停手。
火焰艰难地舔舐着纸页,将那些工整的字迹吞没,将那些复杂的公式扭曲、碳化。微弱的火光映照着陈默惨白、扭曲、泪痕交错的脸,映照着他眼中那片彻底熄灭的死灰。
知识… 改变命运… 他无声地咀嚼着这几个字,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心上。 悔恨如同冰冷的毒蛇,噬咬着他残存的理智。如果…如果当初听了父亲的话,没有坚持上大学,早早去打工…母亲是不是不会为了那笔天文数字的学费去借高利贷?是不是不会积劳成疾到肾衰竭?是不是…现在还活着?即使贫困,至少…人还在?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如同疯狂的藤蔓缠绕住他的心脏,让他几乎窒息!巨大的痛苦和自责彻底淹没了他!他俯下身,额头重重地抵在冰冷肮脏的水泥地上,身体蜷缩着,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濒死小兽般的呜咽。冰冷的灰尘沾满了他额前的头发和脸颊。
“妈…对不起…是我害了你…” 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破碎忏悔,消失在冰冷的空气和燃烧笔记的呛人烟雾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