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塘巷深处,陈家那扇挂着惨白麻布的木门,像一个沉默的伤口,在冬日惨淡的晨光中敞开着。门内,是洗刷不去的烟灰气味和冰冷的死寂。陈建国那张灰白的遗像在简陋的灵台上,眼神空洞地凝视着这片废墟般的家。
陈默蜷缩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背靠着同样冰冷、布满裂纹的墙壁。身体内部仿佛被彻底掏空,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疼痛在肆虐。肺部每一次艰难的起伏都伴随着尖锐的撕裂感和沉闷的哮鸣音,每一次吞咽都带着喉咙深处残留的、令人作呕的血腥气。昨晚在码头耗尽最后一丝生命力扛起的麻袋,换来的330块钱,连同鑫辉那点可怜的薪水,在医院那个冰冷的窗口前,如同水滴入海,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泛起,就被那高达六万八的巨额欠费吞噬得无影无踪。
口袋里,那张写着“累计欠费:¥68,238.52”的催缴单,如同烧红的烙铁,灼烤着他的皮肤和灵魂。耳边,刀疤脸那凶戾的、如同索命恶鬼般的咆哮还在回荡:“明天!十万五千六!你他妈看着办!”
十万五千六!六万八千二百三十八! 这两个冰冷的、足以压垮一座山的数字,像两条冰冷的毒蛇,缠绕在他濒临断裂的脖颈上,越收越紧。他能感觉到肺部的病灶在疯狂地燃烧、溃烂,每一次剧烈的咳嗽都让他眼前发黑,身体在冰冷的绝望中不由自主地颤抖。
钱!钱!钱! 这个字眼是他脑海里唯一燃烧的念头,压倒了病痛,压倒了尊严,压倒了恐惧。他像一个在沙漠深处濒死的旅人,疯狂地搜寻着每一滴可能的水源。卖房子?泥塘巷这破败的平房,产权不明,位置偏僻,三天内根本不可能找到买家,更别提卖出能救命的钱。去抢?去偷?昨晚在楼梯间那个可怕的念头再次闪现,但仅仅一瞬间,就被母亲虚弱痛苦的呼喊和对自己灵魂的唾弃狠狠压下。他不能!他陈默就算被打入十八层地狱,也不能让母亲在弥留之际承受儿子沦为盗窃犯的耻辱!
就在这时,他布满血丝、空洞绝望的目光,无意间扫过墙角那张沾满灰尘和油污的、已经卷边的旧报纸。报纸是父亲生前用来垫酒瓶的,上面一个角落里,赫然印着一排用红笔圈出来的小字广告: “高酬!急招健康志愿者!一次补助¥800元起!快速安全!地点:城西美康生物技术公司(原第三制药厂旧址)联系电话:137xxxxxxxx 张经理”
800元! 这个数字如同黑暗中骤然爆开的火星,瞬间点燃了陈默死寂的瞳孔! 一次!800块!这几乎相当于他在鑫辉电子厂日夜颠倒干十天的纯收入!足以支付母亲一次透析的大部分费用!如果…如果能连续几次… 一个模糊而危险的念头在他脑海中疯狂滋生。他当然知道这种所谓的“志愿者”意味着什么。在泥塘巷,在那些走投无路的人口中流传的秘密里,“美康生物技术公司”这个名字,就是“卖血”甚至更糟的代名词!那里是穷鬼用命换钱的最后一条绝路!
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裹挟了他。他想起了小时候听巷子里老人讲的故事,那些去卖血最后染上怪病、枯槁死去的可怜人。想起了自己此刻正疯狂燃烧的肺部…他甚至能感觉到病灶在每一次呼吸中传来的灼痛和扩散感…去那种地方,无异于自杀!
冰冷的恐惧瞬间冻结了那点微弱的火星。 然而,下一秒,母亲李秀兰那张蜡黄枯槁、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形的脸,那双充满绝望和哀求的眼睛,清晰地浮现在他眼前!还有刀疤脸那狰狞的刀疤和凶狠的威胁——拆房子!扔大街!
“嗬…嗬…”喉咙里发出如同破旧风箱撕裂般的喘息声。 恐惧与绝望,如同两头狂暴的野兽,在他体内疯狂地撕咬、搏斗! 一边是毁灭自我的深渊! 一边是母亲被生生掐断的生机和自己被彻底碾碎的窝巢!
去,可能是死路一条。 不去,母亲和自己,立刻就是死路一条! 剧烈的思想斗争如同无形的绞索,勒得他几乎窒息!肺部传来一阵剧烈的痉挛,他猛地弯下腰,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这一次,咳出的不再是血丝,而是粘稠的、带着小块暗红凝血块的污物!
身体在发出最后的、濒死的警告! 他死死地盯着地上那滩散发着腥气的暗红污迹,又猛地抬头看向墙角那份血迹斑斑的催缴通知复印件(他特意复印了一份随身带着,以时刻提醒自己那无法逃脱的绝境),目光最终落在那则圈红的“高酬”广告上。
去! 一个字,如同滚烫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绝望的心底! 为了母亲明天还能喘口气!为了那个破窝还能暂时栖身!哪怕只能多活一天!哪怕自己立刻粉身碎骨! 他猛地伸出手,用尽全身力气,将那页印着广告的旧报纸撕了下来,紧紧攥在手心!褶皱的纸张被他手心的冷汗浸湿,那串电话号码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
没有半分犹豫。他挣扎着爬起来,肺部剧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他冲到院子里那个冰冷的水龙头下,拧开,用刺骨的冷水猛地冲洗自己布满汗渍、油污和血迹的脸颊和脖颈!冰冷的水刺激着他滚烫的皮肤和麻木的神经,带来一种近乎自虐的短暂清醒。他用力搓洗着双手,直到冻得通红麻木,仿佛要洗掉什么看不见的污秽。
然后,他冲回屋里,翻箱倒柜。找出了那件他平时舍不得穿、只在重要场合(比如开学报到)才会穿的、洗得发白但还算干净的蓝色夹克。他用力拍打着上面的灰尘,小心翼翼地穿上。又对着角落里那面布满蛛网和裂纹的穿衣镜,用湿毛巾沾着冷水,努力梳理自己凌乱油腻的头发,试图掩盖脸上的淤青和病态的蜡黄。镜子里的自己,眼窝深陷,颧骨凸出,嘴唇毫无血色,只有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孤注一掷的光芒。
他深吸一口气,肺部传来撕裂般的警告。他强行压下咳嗽的冲动,拿起那部屏幕碎裂的手机——电量只剩可怜的百分之十五。他照着报纸上那个号码,用颤抖的手指,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按了下去。 “嘟…嘟…” 每一声等待音,都像重锤敲在他紧绷的心脏上。
“喂?”终于,电话接通了。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传来,带着一种刻意的热情和不易察觉的审视,“你好,美康生物。” “是…是张经理吗?”陈默的声音极力压抑着喘息和颤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健康”一些,“我…我看到招志愿者…” “哦!志愿者啊!”对方的声音立刻热情起来,“对对对!我们这边有项目!待遇优厚!你现在方便过来吗?地址知道吧?城西,原第三制药厂,美康生物。” “我…我知道地址。”陈默顿了顿,喉咙发紧,“那个…补助…是800块…一次吗?” “对对!800!现金!当天结算!绝对不拖欠!”对方信誓旦旦,“小伙子,身体没问题吧?我们这项目要求高,对身体素质有要求的。” “没问题!我身体很好!”陈默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因为急切而有些变调,“我…我力气很大!平时经常锻炼!”他下意识地挺了挺单薄的胸膛,肺部立刻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冷汗瞬间从额角渗出。 “行!那你尽快过来!到了打我电话,我让人接你进来!”对方似乎很满意,“记住啊,带身份证!空腹!早上别吃东西!” “好…好的!谢谢张经理!”陈默挂了电话,掌心已被冷汗浸透。他看了一眼屏幕上那刺眼的红色低电量警告,又看了一眼母亲病房的方向。他最后整理了一下那件干净的夹克领口,揣好那张沾血的催缴单复印件和身份证,像一个即将奔赴刑场的囚徒,带着一种悲壮的决绝,推开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一头扎进了滨海市冬日清晨凛冽的寒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