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清冷,像揉碎的银子洒在沧溟江宽阔的江面上,铺出一条波光粼粼的水路。萧小墨脱了鞋袜,光着脚丫子踩在岸边凉凉的浅水里,追逐着涌上来的小浪花。他那只剩一只的虎头鞋,用绳子系在腰带上,随着他的蹦跳,“叮铃、叮铃”地响着,清脆又欢快。
晚风从茂密的芦苇丛深处吹来,带来一阵阵诱人的香气——有烤鱼的焦香,还有一种……好像是酒的味道?萧小墨的小肚子立刻“咕噜噜”叫了起来。
“阿姐!阿姐快看那边!”他兴奋地指着江心,小手挥舞着,“有船!船头挂着灯笼!像……像咱们家的那个!” 他指的是素衣女子那艘船上特有的、画着半朵墨莲的青纱灯笼。
萧清漓手按着腰间的蒹葭剑,凝目望去。果然,一叶小小的乌篷船正悄无声息地破开水面向岸边驶来。船尾坐着一个戴着大斗笠、披着厚厚蓑衣的老翁,借着船头灯笼的光,正低头就着一盏小风灯的光亮,修补着一张渔网。
小船轻轻靠岸。那老翁抬起头,斗笠下露出一张饱经风霜、布满深刻刀疤的脸。
“啊!是矮脚虎老伯!”萧小墨惊喜地大叫一声,像只小猴子似的就蹦上了小船。奇怪的是,小船只是微微晃了晃,稳得出奇。
老翁——正是那位多次出手相助的老乞丐——咧嘴一笑,掀开了身上的蓑衣。只见他腰间原本破旧的布袋旁边,赫然整整齐齐地系着八个大小不一的、崭新的布袋!
“嘿嘿,小墨儿眼尖!”老乞丐拍拍腰间的布袋,带着点自豪,“托你爹娘的福,还有这把老骨头运气不错,如今在丐帮里,也算是个八袋长老啦!以后可不能再叫‘老伯’了,得叫‘长老’!”
船里生着一个小火炉,炉子上煨着一壶姜茶,热气腾腾,驱散了江边的寒意。萧清漓捧着一碗姜茶暖手,目光却被舱壁上挂着的一幅未完成的绣品吸引住了。
那是一块月白色的上好绸缎,上面用深浅不一的青色丝线,绣着层峦叠嶂的山峰,云雾缭绕,气象万千。只是那山峰只绣到了第七重,第八、第九重还只是淡淡的底稿。更引人注目的是,从第七重山峰开始,那原本细密整齐的针脚变得凌乱、潦草,甚至有几处丝线断裂,像是绣的人心绪烦乱,再也无法继续。
萧清漓的指尖不由自主地抚过那断线处。恍惚间,她仿佛看到娘亲坐在昏黄的油灯下,拿着绣绷,眉头微蹙,眼中含着化不开的忧思,指尖的银针久久无法落下……
“这是阿沅丫头十六岁那年绣的。”老乞丐往炉膛里添了几根松枝,火光跳跃着,映红了他布满疤痕的脸,“那会儿啊,你爹爹萧远山刚接任沧溟派掌门,意气风发。他拍着胸脯跟你娘亲保证,等忙过这阵子,就带她去看遍沧溟江畔最险最美的九座山峰,看云海翻腾……”老乞丐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浓浓的追忆和惋惜,“可惜啊……这第九峰,终究是没能一起看到……”
江风骤然变得猛烈起来,吹得船头那盏墨莲青纱灯忽明忽暗。就在这时,浓密的芦苇丛深处,传来一阵令人心悸的“哗啦啦”的铁索拖动声!
浓雾被破开,十艘体型庞大、船楼高耸的赤红色大船,如同狰狞的水怪,无声无息地包围了过来!每艘船的桅杆顶端,都悬挂着一面血红色的旗帜,上面绣着一轮惨白的弯月!
最前方一艘赤楼船的船首,傲然立着一个身穿锦袍的年轻人——正是北邙少主!他手中那张巨大的铁胎弓已被拉成满月,一支闪着寒光的重箭正对着乌篷船上的姐弟俩!
“萧家余孽!乖乖交出那半块虎符!”北邙少主的声音带着胜券在握的冷酷,“否则,今夜就叫你们葬身鱼腹,留个全尸已是恩典!”
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萧小墨的小脑袋瓜突然一转,他像想起了什么,猛地蹲下身,“嘿哟”一声掀开了脚下一块活动的甲板!底下竟是个小小的储藏隔舱!他费劲地从里面抱出一个沾满泥土、坛口封着厚厚泥巴的老酒坛!
“矮脚虎叔叔!请你喝酒!”萧小墨抱着酒坛,冲着老乞丐大声喊道,“这是爹爹以前埋在江边树下的!他说叫‘女儿红’,埋了好多年啦!” 说着,他小手用力一拍坛口的泥封!
“啪嚓!”
泥封碎裂!一股极其浓郁醇厚、带着岁月沉淀芬芳的酒香,如同实质般瞬间弥漫开来,乘着江风,直扑向那十艘赤楼船!
这酒香太霸道,太诱人了!尤其对于这些常年在塞外苦寒之地、惯于饮酒驱寒的北邙弓手来说,简直是致命的诱惑!船上顿时响起一片压抑的吞咽口水声和骚动,许多弓手搭箭的手腕都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眼神不由自主地飘向那散发着致命香气的酒坛。
“哈哈哈!好小子!真有你的!”老乞丐(八袋长老)眼睛一亮,放声大笑,“这招‘酒香乱敌心’使得妙啊!比你爹当年还机灵!” 他大笑着,猛地抄起酒坛,仰头“咕咚咕咚”灌了一大口,琥珀色的酒液顺着花白的胡须流下。紧接着,他眼中精光爆射,运足臂力,将沉重的酒坛朝着北邙少主所在的船首狠狠掷去!坛中剩余的酒液化作一道凌厉的酒箭,直射北邙少主面门!
“小心!”北邙少主脸色一变,急忙侧身闪避。那酒箭擦着他的脸颊飞过,酒气熏得他一阵眩晕。
“就是现在!”萧清漓娇叱一声,蒹葭剑瞬间出鞘!清冷的月光仿佛被吸入剑身,又骤然爆发!她的身影化作一道银色的流光,借着酒坛制造的混乱,如燕子般轻盈地掠向最近的赤楼船!
剑光闪烁,快如疾风!只听得“嗤嗤嗤”几声轻响,几面招摇的血色弯月旗幡应声而断,从桅杆上飘落下来!旗幡落下,露出了船舱里堆积如山的木箱!借着月光和船上零散的火光,萧清漓赫然看到那些木箱上,烙着一个她死也不会忘记的标记——九幽阁那狰狞的鬼面纹!
“阿姐!快看那个箱子的缝缝里!”趴在乌篷船船舷边的萧小墨突然指着其中一个箱子大叫。只见那个箱子似乎因为碰撞有些松动,箱板裂开了一道缝隙。清冷的月光透过缝隙照进去,隐约映出了一角熟悉的布料——那是一种淡青色、上面织着流云暗纹的细棉布!
萧清漓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这布料……这颜色……这花纹……她记得清清楚楚!爹爹萧远山离家那天的清晨,穿的就是这样一件云纹直裰!她绝不会认错!
“哈哈哈!”北邙少主躲过酒箭,站稳身形,看到萧清漓发现了箱子里的东西,脸上露出狰狞的狂笑,“发现了?可惜晚了!就让萧远山和他这些破烂,一起给你们陪葬吧!” 他猛地夺过身旁护卫手中的火把,点燃了箭头缠绕的油布,张弓搭箭,一支燃烧的火箭带着凄厉的呼啸,直射向那堆满桐油木箱的船舱!
“休想!”老乞丐(八袋长老)目眦欲裂!他猛地扑向乌篷船的舵盘,用尽全身力气狠狠一扳!同时,他那根看似普通的打狗棒闪电般探入水中,不知触动了什么机关!
小小的乌篷船仿佛被注入了狂暴的力量,船头猛地一沉,紧接着如同一条受惊的水蛇,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和角度,斜斜地朝着那艘即将被火箭射中的赤楼船拦腰撞去!船身激起的巨大水浪,如同白色的水墙般腾起!
“抱住头!趴下!”萧清漓朝着弟弟厉声喊道,同时自己毫不犹豫地扑向萧小墨,紧紧搂住他,两人一起滚进了乌篷船狭窄的底舱!
“轰——!!!”
震耳欲聋的恐怖巨响在江面上炸开!
燃烧的火箭命中了桐油木箱!赤楼船瞬间化作一片火海!紧接着,乌篷船也狠狠撞在了燃烧的船体上!木屑、火焰、破碎的船板、还有……无数被炸飞的青色布片,如同燃烧的蝴蝶,在夜空中狂乱地飞舞!
萧清漓在剧烈的震荡和呛人的浓烟中抬起头,透过底舱的缝隙,她看到一片熟悉的淡青色云纹布料,正燃烧着从她眼前飘落!她不顾一切地伸出手,穿过灼热的空气,猛地抓住!
那只是一片被烧焦了大半的衣袖碎片。布料边缘还带着火星,烫得她手心一痛。她死死攥着,借着火光看去——在未被烧毁的袖口内侧,用同色的丝线,绣着两个已经褪色成淡青的小字:
**“远山”。**
是爹爹的名字!这真的是爹爹离家时穿的那件衣服!巨大的悲痛和愤怒瞬间淹没了萧清漓,她只觉得眼前发黑,心口像被利刃穿透!
火光冲天,映红了半边江面。那艘庞大的赤楼船在爆炸和撞击中迅速解体、沉没。燃烧的残骸漂浮在水面上。
“咳咳……丫头……墨儿……”一个虚弱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萧清漓强忍悲痛,拉着弟弟钻出底舱。只见老乞丐(八袋长老)正抱着一截断裂的桅杆浮在水面上,脸色惨白,嘴角还挂着血丝。他的怀里,死死抱着一个巴掌大小、看起来十分沉重的鎏金匣子。
萧小墨水性好,像条小鱼一样迅速游到老乞丐身边,想帮他托住匣子。就在这时,他忽然看到,那鎏金匣子严丝合缝的边缘处,正缓缓地渗出一缕缕暗红色的……血!?
“驾!驾驾!”
对岸的官道上,突然传来急促如雨点般的马蹄声!数十支火把如同流动的火焰长龙,正沿着江岸飞速靠近!为首一骑,人马皆披着玄黑色的重甲,手中一杆丈八长枪闪着寒光。最令人心悸的是,那骑士脸上,戴着一副没有任何表情、只露出两只眼睛的青铜面具!在跳跃的火光下,散发着冰冷的死亡气息——正是九幽阁凶名赫赫的四大护法之首,“鬼面罗刹”!
“丫头……拿着……”老乞丐看到追兵,眼中闪过一丝焦急和决绝,用尽最后的力气,将那个渗血的鎏金匣子塞到刚游近的萧清漓手里,“带着墨儿……去……去金陵……青竹巷……”他剧烈地咳嗽起来,每一次咳嗽都带出暗红的血沫,甚至能看到细小的内脏碎块!“找……找巷子最深处……那个……糖罐……快……走……” 他的声音越来越微弱,眼神也开始涣散。
“长老!”萧清漓心如刀绞,她突然想起什么,猛地伸手扒开了老乞丐胸前湿透的破烂衣襟!
火光下,老乞丐枯瘦的胸膛上,赫然刺着一朵墨色的、含苞待放的莲花!那刺青的样式……萧清漓死也不会忘记!娘亲临终前死死攥在手里的那个旧荷包,内衬上,就用同样的墨线,绣着一朵一模一样的莲花!
原来……他一直是娘亲信任的人!是守护着爹娘秘密的人!
“鬼面罗刹”的马蹄声已如雷鸣般近在咫尺,冰冷的杀气几乎冻结了江面的空气!
“走!”萧清漓眼中含泪,却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她一把将昏迷的老乞丐背在背上,另一只手紧紧拉着弟弟萧小墨。蒹葭剑在她手中发出清越的颤鸣,剑锋在夜色和火光中划出一道决绝的寒芒!她背着老人,拉着幼弟,毫不犹豫地转身,朝着与追兵相反的方向,涉入冰冷的江水中,奋力向黑暗的对岸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