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熔金,将渔村染上一层温暖而沉重的金红。细软的沙滩温热,萧小墨赤着脚丫,啪嗒啪嗒地踩着,腰间那枚系着红绳的旧银铃随着他的蹦跳发出清脆的叮咚声,像是对这宁静黄昏的伴奏。他像只撒欢的小狗,沿着退潮的滩涂溜达,小眼睛好奇地四处张望。忽然,他停住了脚步。
不远处的烂泥滩上,歪坐着一个模样古怪的老头。破败的斗笠遮住了大半张脸,身上那件蓑衣补丁摞补丁,几乎看不出原色。他枯瘦如柴的手握着一根光秃秃的鱼竿——竿头垂下的鱼线尽头,既无鱼钩,也无鱼饵,就那么空悬在浑浊的海水里。
“咦?老爷爷,”萧小墨好奇地蹲到老头身边,歪着头打量那根怪鱼竿,“你这是在钓什么呀?钓海风吗?” 他一边问,一边顺手捡起旁边一个被潮水冲上来的空蟹壳,笑嘻嘻地“啪嗒”一下扣在了老头的破斗笠上。
老头微微偏了下头,斗笠下的脸露了出来。左眼一片浑浊的白翳,仿佛蒙着层雾。但那只完好的右眼,却亮得惊人,如同鹰隼般锐利地扫过萧小墨,又似不经意地瞥向远处礁石后一个不起眼的阴影。“钓……”老头的声音嘶哑,像砂纸磨过木头,“钓的是……不请自来、想偷腥的……野猫崽子!”
话音未落!
老头握竿的枯手猛地一抖!
嗖!
那根看似普通的鱼线,竟如同被灌注了巨力,绷得笔直,撕裂空气,发出尖锐的破空声!线头如同毒蛇吐信,瞬间卷向礁石后那个正欲悄悄后退的黑影脚踝!
“啊!”一声痛呼,黑影猝不及防,被绊得一个趔趄,狼狈地摔倒在烂泥里,脸上的蒙面巾也滑落下来,露出一张布满诡异紫黑色斑点的脸孔!那颈后衣领下若隐若现的刺青——狰狞的九幽阁鬼面纹,在夕阳下格外刺眼!
不远处,萧远山正坐在一张破渔网旁。他花白的头发随意束着,饱经风霜的古铜色面庞沟壑纵横。他仿佛没听到动静,依旧专注地修补着渔网上的破洞。直到黑衣人倒地,他才缓缓抬起眼皮,眸中一丝凌厉的精光如电石火花般乍现,又瞬间归于深海般的平静。“墨儿,”他的声音低沉而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远来是客,去舱里盛碗梅子汤来,给这位……客人解解渴。” 仿佛一切尽在预料之中。
就在这时,靠近礁石的海面上,传来规律的破水声。只见萧清漓手持一柄简陋的鱼叉,正在齐腰深的海水中练习。她的动作看似在叉鱼,实则蕴含着某种独特的韵律。每一次刺出,鱼叉尖端都划出简洁而凌厉的轨迹,手腕翻转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精准和力量感。海水在她身边激荡,却丝毫不能影响她动作的稳定。她眼神专注,呼吸绵长,仿佛与手中的鱼叉、脚下的海浪融为一体。那身束腰的粗布襦裙已被海水浸湿,紧贴着她精干的身形,裙摆上的几点暗红鱼血,与手腕上那对擦拭得锃亮的银鳞护腕形成鲜明对比。**
素衣女子柳寒烟掀开船舱的旧帘子走了出来。鬓角的银丝在暮色中更显清晰,脸上的旧疤深刻狰狞。她冷冷地扫了一眼地上挣扎的黑衣人,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海水中那道专注练“叉”的身影吸引了一瞬,鼻间发出一声轻哼:“哼,三日腐心散?九幽阁为了几条漏网之鱼,倒真舍得下血本。”声音里淬着冰,随即又移开视线,显然对这种阴毒手段深恶痛绝。
萧清漓似乎听到了岸上的动静,动作微微一滞,随即收叉,利落地涉水走回岸边。她默默接过萧小墨递来的梅子汤碗,走到黑衣人面前。黑衣人眼中闪过一丝绝望,猛地咬牙,腮帮鼓起,显然想咬碎藏在口中的毒囊!
咻!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一颗圆溜溜、还带着水珠的青梅,如同弹丸般从萧清漓手中激射而出!“啪”地一声,精准地打在黑衣人的下颚关节上!
“哎哟!”黑衣人痛呼一声,嘴巴不由自主地张开,毒囊也掉了出来。
“嘻嘻!”萧小墨坐在船舷上,得意地晃着两只沾满泥沙的小脚丫,手里还捏着几颗青梅,“九幽阁的叔叔真小气,接风就请人吃毒药丸子?不如尝尝我请你的糖渍梅子,可甜啦!” 他笑嘻嘻地把一颗梅子丢进自己嘴里。
那独眼老叟手腕再次一抖,缠在黑衣人脚踝上的鱼线灵活地游走,瞬间缠绕上他的手腕!细线在他手中翻飞穿梭,竟以一种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和技巧,在黑衣人被反剪的手腕处,飞快地打出了一个极其复杂、异常牢固的绳结!那绳结层层叠叠,结构精巧,透着一股难以挣脱的韧劲。
啪嗒!
萧远山手中修补渔网的梭子,毫无征兆地掉落在甲板上。他死死盯着黑衣人腕间那个复杂无比的绳结,眼中翻涌起滔天巨浪,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微颤:“千丝……锁龙扣?!二十年了……贺老哥这手绝活……竟比当年在怒涛礁时,还要精妙三分!”
“哼,精妙又有何用?”老叟一把扯下被萧小墨扣了蟹壳的破斗笠,露出半张被烈火焚烧过、疤痕狰狞扭曲的可怖面容,另一半脸则枯槁如树皮。“不及萧掌门这装疯卖傻、隐姓埋名的本事炉火纯青!”他那只锐利的独眼紧盯着萧远山,声音沙哑而苍凉,“当年沧溟水师的副将贺连城,如今不过是这东海边上,一个等死的钓鳖老朽罢了!”
呜——!
海风陡然变得猛烈,送来一股浓烈的、令人作呕的腥气!十艘庞大狰狞的赤红色楼船,如同嗜血的巨兽,破开层层海浪,气势汹汹地直扑小渔村而来!为首楼船的船头,立着一个身姿曼妙的鹅黄襦裙女子。她衣裙上缀满了流光溢彩的珍珠,在夕阳下熠熠生辉,眉心一点朱砂痣,红得如同刚刚滴落的鲜血,妖异而夺目!
呛啷!
柳寒烟腰间的铁剑瞬间出鞘,剑尖直指船头女子,眼中爆发出刻骨的恨意和震惊:“玉面罗刹!沈红绡!你……你竟然没死在南海火窟?!” 声音因极度的愤怒而微微发颤。
“咯咯咯……”船头女子沈红绡发出一串银铃般却冰冷刺骨的笑声,皓腕上的金镯叮当作响,“柳师姐,当年师父偏心,非说师妹我心术不正,硬是把那《璇玑谱》传给了你……”她笑容陡然转冷,透着无尽的怨毒,“可师父她老人家千算万算,可曾算到,师妹我早在三年前,就偷偷把谱子……给换了呢?”
“坏女人!吵死啦!”萧小墨最讨厌别人凶他师叔(柳寒烟)。他气鼓鼓地掏出那支翠绿的竹哨,鼓起腮帮子,用尽力气猛地一吹!
呜——!嘀嘀嘀——!
尖锐奇特的哨音瞬间传遍滩涂!
然而,泥滩上的招潮蟹只是被惊得四散爬开,并未如他所想般“冲锋”。萧小墨愣了一下,有些泄气地放下哨子。
“小孽种!”沈红绡俏脸含霜,莲足在船头轻轻一点!她皓腕一扬,几颗圆润的珍珠竟如同劲弩射出的弹丸,带着凌厉的风声,直射向岸边的萧小墨!
“墨哥儿小心!” 贺连城一声暴喝,手中鱼竿急速舞动!那根坚韧的鱼线在空中划出几道残影,竟在千钧一发之际,险之又险地抽飞了射向萧小墨面门的两颗珍珠!
“好险!”萧小墨吓得缩了缩脖子,但随即又鼓起勇气,他飞快地弯腰抓起两把湿泥,团成两个泥丸,对着船头大叫:“坏姨娘!还给你!” 铆足了劲儿,小脚丫狠狠一踢!
嗖!嗖!
泥丸划出两道低矮的弧线,力道虽弱,却带着孩子气的倔强,啪嗒两声,砸在船舷上,留下两个泥印。
“不知死活!”沈红绡被这挑衅彻底激怒,优雅伪装瞬间撕碎!她厉啸一声,皓腕一抖,一只金镯竟如同暗器般从她腕上激射而出,快如闪电,撕裂空气,带着沉重的破风声,直取还在岸边的萧小墨胸口!这偷袭狠辣刁钻,时机把握得妙到毫巅!
“墨儿!” 萧清漓和萧远山救援不及,目眦欲裂!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呛——!!!
一声清越到极致、仿佛能穿透灵魂的剑鸣,自众人头顶上方传来!
一道清冷的剑光,如同划破暮色的寒星,后发先至!
铮!
一柄古朴的长剑,剑穗上系着一枚小小的银铃,精准无比地斩在飞射的金镯之上!火星四溅!金镯被巨大的力道击得倒飞回去,“当啷”一声落在甲板上!
众人骇然抬头!
只见靠近岸边的一块高大礁石顶端,不知何时静静立着一个白衣人。宽大的幂篱垂落白纱,遮住了面容,广袖飘飘,宛如流云。海风猎猎,吹拂着她不染尘埃的衣袂。她的一只素手从云袖中探出,指间,正拈着一枚边缘参差不齐、却流转着温润光华的——玉璧残片!
一个清冷得不带丝毫人间烟火气的声音,穿透海风,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这个孩子……我要带走。”
就在此刻!
残阳的最后一丝余晖,彻底沉入了墨蓝色的海平线之下!
萧小墨下意识地捂住了胸口——那块他贴身藏着的玉璧碎片,此刻竟微微发热。他手忙脚乱地从怀里掏了出来。
礁石上的白衣人似乎也感应到了什么,幂篱微微转向萧小墨的方向。她指间的残片,在黯淡的天光下,也隐隐透出一丝微光。
哗——哗——!
海浪拍打着礁石,声音在骤然降临的暮色中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压抑。
“……” 素衣女子柳寒烟浑身剧震,手中的铁剑“当啷”一声掉落在甲板上。她死死盯着礁石上那白衣飘然的身影,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滚落她布满疤痕的脸颊。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只发出破碎而颤抖的、几乎不成调的气音:
“阿……阿沅……是……是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