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后山的雪,仿佛积压着整个冬天的重量,沉甸甸地压在石屋低矮的屋顶上。寒风卷着雪沫,从石窗缝隙里钻进来,发出呜呜的哨音。
石屋内,油灯的光芒被寒气逼得缩成一团昏黄。萧小墨盘腿坐在冰冷的石地上,小脸皱得像只苦瓜,对着面前摊开的一张巨大兽皮抓耳挠腮。兽皮上墨迹淋漓,勾勒着无数纵横交错的线条、圈点,还有密密麻麻、如同蚂蚁搬家般的蝌蚪文注解,看得他眼晕。
“师父……”他拖着长音,哀嚎一声,小脑袋有气无力地耷拉在兽皮上,“这‘天工谱’的‘九连环’,比村口王二麻子编的竹篓子还难缠!我瞅准了那个‘小疙瘩’使劲,可它一扭,旁边七八个‘圈圈’全活了!跟炸了窝的马蜂似的!”他伸出冻得通红的手指,苦恼地戳着兽皮上一个极其复杂的节点,那节点连着七八条蜿蜒的线条,牵一发而动全身。
无涯子盘坐在蒲团上,双目微阖,气息悠长。闻言,眼皮都没抬一下,声音平淡无波:“心浮气躁,如何窥得堂奥?天地机关,自有其理。如江河奔涌,遇山则绕,遇壑则填,顺势而为,方得始终。强攻硬解,徒劳无功。”
“顺势而为……”萧小墨小嘴撅得老高,小声嘀咕,“它又不告诉我它想往哪儿流……”他赌气似的闭上眼,学着无涯子的样子,努力想放空脑子,去“感受”兽皮上那些线条的“势”。可脑子里全是阿姐做的糖葫芦、香喷喷的烤红薯,还有那柄亮闪闪的“神仙刀”……肚子也不争气地咕咕叫起来。
就在他思绪飘忽,对着兽皮上某个不起眼的、如同墨点溅开的“死结”出神时,那“死结”周围几条原本僵硬的线条,在他涣散的目光下,似乎……似乎极其微弱地“活”了一下?像冬眠的虫子被阳光惊扰,微微扭动了一下身躯?这感觉极其微妙,一闪而逝。
萧小墨猛地睁开眼,使劲揉了揉,再定睛看去。那“死结”依旧是死结,线条依旧是线条,毫无变化。
“怪了……”他挠挠头,疑心自己饿花了眼。可刚才那一瞬间的“活”劲儿,却像颗小种子,悄悄埋进了心里。他不再像之前那样对着“疙瘩”死磕,而是尝试着放松心神,目光在整张图谱上游移,偶尔掠过那个“死结”,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期待。
石屋内重归寂静,只有油灯燃烧的噼啪声和窗外风雪的呜咽。
突然,一阵极其轻微、却异常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山间的死寂!那脚步声踩在厚厚的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闷响,带着一种难以掩饰的慌乱和……杀气?
无涯子骤然睁开双眼,眸中精光一闪而逝,如同沉睡的猛兽惊醒。他枯瘦的身躯无声无息地站起,一步便已挡在萧小墨身前,青竹杖不知何时已握在手中,杖尖斜指地面,气息沉凝如山。
“砰!”
石屋那厚重的木门被一股大力猛地撞开!刺骨的寒风裹挟着大团雪沫,瞬间灌了进来,吹得油灯火苗疯狂摇曳,几欲熄灭!
一道人影踉跄着扑了进来,“噗通”一声重重摔倒在冰冷的石地上!来人穿着一身沾满雪泥、多处撕裂的羊皮袄,脸上布满血污和冻伤,气息紊乱,一条手臂软软垂着,显然受了重伤。他挣扎着想抬起头,看到无涯子,眼中爆发出强烈的求生光芒,嘶声喊道:“无涯…无涯前辈!救…救命!后面…有追兵!是…是‘漠北狼骑’!”
“漠北狼骑?”无涯子雪白的长眉微微一皱。这是盘踞在塞外草原与大漠交界处的一股悍匪,凶残嗜血,来去如风,极少深入中原腹地,更遑论踏足这昆仑绝域!他们为何追杀此人至此?
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
“咻!咻!咻!”
三道凄厉的破空之声撕裂风雪,成品字形,带着刺耳的尖啸,直射摔倒在地的伤者和挡在他身前的无涯子!射来的竟是三支通体黝黑、只有箭镞闪烁着幽蓝寒光的短小弩箭!箭速快得惊人,角度刁钻狠辣,显然出自极其精良的机括!
无涯子冷哼一声,手中青竹杖如同活物般轻轻一旋!
“叮!叮!叮!”
三声清脆短促的金铁交鸣几乎同时响起!那三支足以洞穿铁甲的劲弩,竟被那看似脆弱的青竹杖尖精准无比地点中箭镞!幽蓝的箭镞瞬间爆裂,箭杆被一股柔韧却沛然的力道震得寸寸碎裂,化为木屑纷飞!
然而,无涯子的眼神却陡然一凝!这三箭的力道、速度,绝非寻常悍匪所能射出!箭镞上那幽蓝的淬毒光泽,更透着一股阴冷的、熟悉的邪气!
就在弩箭被击碎的刹那,门外风雪中,三道如同鬼魅般的黑影已无声无息地扑至!他们全身包裹在漆黑的夜行衣中,只露出一双双毫无感情、冰冷如同毒蛇的眼眸!手中清一色握着一种造型奇特、线条流畅、闪烁着金属冷光的短小劲弩!弩身机括精密,显然不是草原匪类能拥有的制式!
三人配合默契,一人直扑地上的伤者,两人左右包抄,手中劲弩再次抬起,机括声轻微响起,又是数点幽蓝寒星激射而出,目标直指无涯子周身要害!动作迅捷狠辣,无声无息,如同训练有素的杀人机器!
“哼!宵小之辈,也敢在昆仑撒野!”无涯子眼中寒光大盛。他不再留手,青竹杖化作一片青蒙蒙的光影,杖影如山,瞬间将射来的弩箭尽数笼罩、震碎!同时,他左掌轻飘飘地拍出,看似缓慢,实则后发先至,一股柔和却坚韧无比的气墙凭空而生,将扑向地上伤者的那个黑衣人硬生生阻住!
那黑衣人只觉撞上了一堵无形的铜墙铁壁,闷哼一声,倒飞出去!另外两名黑衣人见同伴受挫,眼神更加冰冷,竟弃了弩箭,反手拔出腰间同样造型奇特、带着锯齿的漆黑短刃,揉身扑上!招式诡异阴毒,专走下三路,如同两条伺机而动的毒蛇!
“师父小心!”萧小墨躲在无涯子身后,看得心惊肉跳,小拳头攥得紧紧的。他认得这种眼神!这种冰冷麻木、毫无生气的眼神!和昆仑山门口那几个被“线”牵着的大坏蛋一模一样!是九幽阁的人!
无涯子显然也认出了对方的底细。他眼中怒意更盛,青竹杖法陡然一变,不再留有余地!杖影翻飞,时而如灵蛇出洞,刁钻狠辣,时而如泰山压顶,势大力沉!杖风呼啸,卷起地上的尘土雪沫!那两个黑衣人武功虽诡异狠辣,但在无涯子这含怒出手的绝世杖法面前,顿时相形见绌。不过数招,一人被杖尖点中胸口要穴,狂喷鲜血倒飞出去,另一人手中短刃被一杖震飞,虎口崩裂!
眼看就要被生擒,那虎口崩裂的黑衣人眼中陡然闪过一丝疯狂和决绝!他猛地咬破舌尖,脸上涌起一股不正常的潮红,剩余的内力不顾一切地催动,身形如同鬼魅般暴退数丈,同时探手入怀!
“想自毁?”无涯子眼神一厉,青竹杖脱手飞出,化作一道青色闪电,直刺那人后心!同时身形一晃,已挡在萧小墨和那伤者身前。
然而,那黑衣人并未掏出什么同归于尽的毒物或火器。他从怀中掏出的,竟是一张折叠起来的、染血的、略显粗糙的羊皮纸卷!他看也不看,用尽最后力气,猛地将羊皮纸卷朝着无涯子身后的方向——也就是萧小墨所在的位置——狠狠掷来!纸卷在空中展开!
就在纸卷脱手的瞬间,无涯子的青竹杖已至!
“噗嗤!”
杖尖精准无比地洞穿了那黑衣人的后心!黑衣人身体猛地一僵,眼中的疯狂瞬间凝固、黯淡,如同燃尽的灯烛,软软栽倒在雪地里,再无生息。
而那张展开的羊皮纸卷,带着劲风,打着旋儿,恰好飘落在萧小墨的脚边。
一切都发生在兔起鹘落之间。石屋内弥漫开淡淡的血腥味。另外两名黑衣人,一死一重伤,也已失去了反抗能力。
无涯子收回青竹杖,看也没看地上的尸体,目光凝重地落在那张飘落的羊皮纸上。
萧小墨惊魂未定,看着脚边那张染血的羊皮纸,上面似乎画着许多线条和图案。他蹲下身,好奇地捡了起来。
羊皮纸质地粗糙,边缘带着撕裂和烧灼的痕迹,显然经历过一番争夺。纸上用炭笔勾勒着一幅复杂的结构图。图的主体,赫然是一具造型极其精悍、充满力量感的弩机!这弩机与黑衣人使用的制式劲弩有几分相似,但结构更加复杂、精巧,许多关键部位的设计更是天马行空,充满了巧思,甚至隐隐透着一股超越时代的凌厉美感!
弩臂的弧度、机括的咬合、箭槽的导流设计……处处透着一种化繁为简、追求极致杀伤力的冰冷智慧。萧小墨虽然看不太懂那些精密的机械结构,但本能地觉得,这弩机比他见过的任何兵器都要厉害!比阿姐的蒹葭剑还要……危险!
“这…这是什么弩?好厉害的样子!”萧小墨忍不住惊叹。
无涯子也走了过来,目光落在图纸上。他眼中同样掠过一丝惊异。这弩机的设计之精巧,构思之奇绝,远超当世任何工匠大师的手笔!许多理念,甚至与他钻研的《天工谱》中某些失传的机关术隐隐相合!这绝非九幽阁那等阴毒门派能设计出来的东西!倒像是……他脑海中瞬间闪过一个身影。
“是…是萧大侠的‘神机弩’!”地上那个重伤的汉子挣扎着抬起头,声音嘶哑却带着激动,他指着图纸,“这…这是萧大侠改良后的图纸!是他托付塞外‘孤狼’商队带回中原,寻找…寻找能工巧匠仿制的!却被九幽阁的狗贼盯上,一路追杀…商队…商队的人,都…都死了…”汉子说到最后,声音哽咽,带着无尽的悲愤。
爹爹!萧小墨浑身剧震!小脸瞬间变得煞白,手中的羊皮纸仿佛有千钧重!这是爹爹的东西?爹爹改良的弩?他失踪了那么久,原来在塞外?还弄出了这么厉害的兵器?这是一家人一直被追杀的原因吗?想到爹爹在沧溟江北密道中对姐姐和自己的舍身相互,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激动涌上心头,让他鼻子发酸。
无涯子蹲下身,仔细查看图纸。他的目光并未停留在弩机那令人惊叹的主体结构上,而是缓缓移向图纸的边缘空白处。
在那里,远离复杂的机械线条,靠近羊皮纸撕裂的边缘,用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炭笔痕迹,画着几行古怪的“符号”。
这些“符号”极其简单,只有两种:一种是短短的小横线“—”,一种是小小的圆点“·”。它们排列组合,形成长短不一的序列,被小心地画在图纸不起眼的角落,如同工匠无意中留下的墨点,又像某种神秘的标记。
“— · — — · · · — · — · — — · — · ·”
无涯子的目光死死锁定了这几行由点划组成的奇异符号!他枯槁的手指,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在冰冷的石地上,跟着那些符号的排列,一下,又一下地敲击着。
敲击的节奏,时短时长。
短的急促,如同雨打芭蕉。
长的沉缓,如同古寺钟鸣。
这节奏……这排列……
一个尘封在记忆最深处、几乎被他遗忘的名字,伴随着一股源自灵魂的战栗,猛地炸开!
“点…划…长短交替…以音传讯…摩斯…密码?!”无涯子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惊骇光芒!他死死盯着那几行看似无意义的点划符号,枯瘦的身体竟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
这绝非巧合!这排列组合的方式,与他当年在那本被视为禁忌、记载着“天外异物”的残破古籍中,所看到的某种用于“跨越遥远距离传递密语”的诡异符号体系,几乎一模一样!那本古籍称之为“摩斯密码”!
萧远山!他竟然懂得这种早已失传、甚至被世人视为无稽之谈的天外密语?!他为何要将这密语,隐藏在弩机图纸的边缘?!
无涯子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枯槁的手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再次落在那几行点划符号上,按照古籍中残存的、极其有限的对应规则,开始艰难地“解读”。
点…划…停顿…组合…
一个音节…两个音节…
他口中发出极其轻微、只有自己能听见的、断断续续的模拟音节。
随着解读的深入,他脸上的惊骇逐渐被一种深沉的、冰冷的哀伤和凝重所取代。当最后一个符号的“含义”在他心中拼凑成型时,无涯子如同瞬间苍老了十岁,缓缓闭上了眼睛。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从他胸腔深处发出,带着无尽的悲凉和无奈,在冰冷的石屋内缓缓回荡:
“勿…寻…父…赎…罪…边…疆……”
萧小墨一直紧张地盯着无涯子,看着他师父脸上从未有过的震惊、痛苦和那声沉重的叹息。当那七个字,如同冰冷的石子,一字一顿地从无涯子口中吐出时,萧小墨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仿佛被重锤狠狠砸中!
爹爹…不让找他?
赎罪?边疆?
爹爹犯了什么罪?为什么要赎罪?在那么远、那么冷的边疆?
巨大的茫然和一种被抛弃般的委屈,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小小的胸膛。他张了张嘴,想喊“爹爹不是坏人”,想喊“我要去找他”,可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一个字也发不出来。只有大颗大颗滚烫的泪珠,毫无征兆地、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顺着冻得通红的小脸,吧嗒吧嗒地砸落在手中那张染血的、承载着父亲最后讯息的羊皮图纸上。
图纸上,那具冰冷的、充满杀伐之气的神机弩图案,在泪水中渐渐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