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题呼吸一窒,霎时停下脚步。
他依然负手迎风,面色不改,可却不敢直视母亲双眼。
崔母亦强忍翻江倒海的情绪说道:“你以为我为何出门礼佛?你以为我不知近日发生了什么?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和卫齐偷偷地在做些什么事?”
她一激动便呼吸急促,抬手紧握着心口,脸上惨白盗汗。
一旁老妇和女使急忙给她拍背。
崔题也十分紧张,伸手扶着她:“娘,孩儿命人传郎中?”
崔夫人闭眼蹙眉急忍了一小会儿,抬起捏着手绢的手,示意他勿动,而后冷声道:“进来说话吧!”
她在仆人搀扶下步入崔府,崔题只能跟着。
潘令宁和齐远被守卫拦着滞在门外。崔夫人又吩咐一声:“让他们也进来吧!”
潘令宁趁人不备,悄悄抹了一把眼角的泪。
齐远递来一方洁净的帕子,低声询问:“你还好吗?”
潘令宁摇摇头,又点头。
崔夫人命仆人把潘令宁和齐远请到中堂赐座,斟好茶,待为上宾,她则在抱厦中关起门来,语重心长地劝说崔题:“你若果真为娘亲着想,便不要插手这些事,尤其是这件事,娘亲当真受不起!自你爹爹和辞儿故去,娘亲只有你,崔家也只有你!”
几日前,崔题接到卫齐的报信,他并未离开,可他也不好明面插手,便写了数封匿名信发给新党士人,让他们提前做好防范之策,也给太子和如今的新党政要卢参政出谋划策。
可仍是晚了,云集楼诗案引发的地震,如大火烧山之势迅速波及朝野上下。
云集楼的十几名士人不仅诋讪时政,更有鄙薄陛下,推崇太子之意,当真胆大妄为!
原因仍是自怜寒窗苦读几十载,好不容易科举及第,却因延朔党一案备受牵连,皇城司未查出所有涉案士人之前,陛下疑人不用,今年新科进士虽释褐授官,却全部不予差遣。
哪怕一甲第五名如温巡,和前几名的状元榜眼探花,查明之后,也只敕授了礼仪院勾当官等闲散末流职位,而不得外放,更得不到实权。
天子甚至重开明年恩科,将遴选一批新科进士,显然把他们取而代之。
自觉前途渺茫,十几个人又吃酒壮胆,便口出狂言。
又不小心被有心之人挦扯告发,皇城司和御史台一通抓捕拷问之后,竟意外揪出了潜伏其中的几个新党拥趸!
五年前新政以西伐失败,杨珙身死,崔题流放终结,陛下为调和朝中新旧党争,不予再提所谓“新政旧制”,便连太子和卢参政也只能暗积力量。
太子毕竟是国本,陛下让他主持今年的科举,原则上科举不得妄议新政旧弊,可总有不知深浅的激进士人。
如今柏台和皇城司从云集楼的十数名狂妄士人中,揪出了几个潜藏的新党拥趸,岂会轻易放过?
此事大抵也被旧党利用了。
他们开始对今年的科举文章,所有主考官,乃至太子一番挖地三尺,刨树寻根地追查,果真让他们查出了点什么。
据说几个新党拥趸在科举策论中写藏头反诗,大肆赞美太子和卢参政的新政,抨击旧党肱骨老臣。
如今他们又在云集楼口出狂言,暗讽皇帝的保守政令,便被攻讦为其心已异,且早已经暗中勾结太子和卢参政。
太子和卢参政更被攻讦为笼络天子门生、早怀不臣之心!
又因为太子还未脱罪于半年前延朔党潜伏科举一案,如今再添云集楼一案,两罪加重,陛下哪怕视太子为国本,也不免起疑。
帝王心最是难猜!
明眼人已经嗅到了党争嗜血的刀锋,胆小的官员纷纷以病告假,或者直接闭门谢客,以免有所波及。
短短几日,新党士人接二连三被逮捕拷问,还不知后续挖出什么,便是太子和卢参政也自身难保,举朝上下哀鸿遍野。
崔题虽脱离新政已久,回京也不理朝政,虽暂时安全,可风雨飘摇之下,岂有保全焉?
太子许是猜出他发给新党士人的匿名信,亦遣人给他回信。
太子:“志卿,我已经为你谋求明州知州的差遣,且快马加鞭催促两府堂除下发,待审官院批出告身,你便作速赴任,远离京城是非之地!
“明州隶属两浙路,水乡富饶,监管市舶司,可大展宏图,不至埋没你的才华,也顺应你屡屡请求外放的心思。
“志卿,风雨欲来,此浪十分凶险,吾大厦将倾之际,仅凭最后一股力量把你推回海岸,孤认自私,明明五年前你与杨珙,已弥历狂风巨浪之痛,孤却仍想把拖入海中,如今孤已看清局势,断不可再让你卷入狂风巨浪中,千万珍重!”
崔题当时握着信函,手在发抖,再仔细品酌,也是百感交集。
母亲也苦苦哀求着,不许他涉政,五年前他跪在父亲和弟弟灵牌前的起誓历历在目。
到底谁在自私,太子,还是他?
他不敢看母亲,也不知如何回应母亲。
崔母看出他的艰难,柔声道:“我相信这也是太子所愿,不论外头发生什么,只要你不插手,便波及不到你!”
崔题尝试开口:“娘……此时怕不简单,明哲保身并未万全之策……”。
崔夫人又道:“就当母亲自私吧!吾虽愿吾儿顶天立地,可高屋建瓴颓势,岂是一人之力可匡扶?五年前你已经试过了,天下可以有许多个崔题和杨珙,但是母亲只有一个儿子!”
母亲眸中含泪,崔题欲抬手,似儿时般拭去她眼角的泪,可最终死死攥在背后,指节泛白,犹如攥紧了在忠孝间被反复碾磨的心脏。
崔题吐出一口浊气,喉头发瑟:“母亲,孩儿自会处理!您不必担心!”
崔母这才点点头,转移话题说道:“今天登门的潘娘子……与你有何缘分?你告发齐物书舍,莫不是企图在狂风暴雨中,保护她?”
崔题无奈道:“娘,您别瞎想,我与她萍水相逢而已!”
崔母温柔笑笑:“我见她的少东家似对她有意呢,你若不争取……有些误会如棘草根生,一处不清除,往后便难以拔除干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