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题也自觉失态,又不知如何解释,甩袖说了句,便转身离去了:“让郎中同你说道吧!”
齐远小心翼翼看向潘令宁,见她也颇显心浮气躁,便又劝说:“潘娘子,我觉得崔先生说得有道理,您还是暂且住在这里比较妥当。”
潘令宁摇摇头:“他这般薄舌讥人,我住在这里徒惹他的笑话,我不想欠他的人情!”
“您回阿满家,也是欠阿蛮的人情呢!”
“那不一样,阿蛮,我付了租金,我替她照顾陈伯父,各取所需,两不相欠。我若住在汲云堂,当真欠了他的,我不想,每每总欠他的人情!”
“可是,是先生主动帮的你!”
“他又何必帮着我,我并不求着他帮着我,而后换来一番冷嘲热讽!”潘令宁说起来,十分苦恼,想起来的确是崔题每次都主动或被动(比如被太子安排)帮着她,她越是不想与有瓜葛,越是牵扯不清。
齐远听着,眼眸微微一转,也若有所思。
而崔题在门外偶然听到,便索性把全程都听了一遍,他双手抱臂低下头,心里也不知什么滋味,而后才默然负手离去了。
雪只下了一场便停了,入冬以来第一场雪,虽然浅浅覆盖地面,但似乎积蓄不多,很快随着行人的踩踏化成冰渣。
仆人在院中清扫雪道,崔题站在廊庑下,负手望着阴沉沉的苍穹,心头因多事积压,也并不明朗。
齐远走过来,捧袂行叉手礼:“先生,学生先回去了,潘掌柜便……麻烦先生照料了,学生在此万分感谢!”
崔题上下打量齐远。
弱冠之龄,比潘令宁年长三岁,十分般配,而且比他年轻。身形高大,却不失儒雅,模样周正,浓眉大眼,双眼清明,可见是赤城正气之人,值得女子托付终身。虽然尚未考取功名,可他在太学勤学苦读积极发问,假以时日定可一飞冲天,而且商贾人家出身,与潘家更是门当户对……
崔题盘算着,才发觉自己思绪跑远,连忙打住,却询问齐远:“子源,某见你对潘掌柜十分上心,莫非……”
“不瞒先生说,学生心悦潘小娘子甚笃,打算明年大比结束,若进士登科,便同家父提起,上潘家提亲!”
齐远一股脑儿说出来了,并毫无掩饰,灿烂地笑着。
天光映透下,他的笑容灼伤了崔题的眼,以至于崔题单负着手而曲于前身的手掌五指拢握,紧紧地嵌入掌心,指节泛白。
崔题忽然后悔发问了,可话已经发出,无法收回,他只能含糊地点点头,有些许地不甘心但又不得不佯装祝福:“嗯……你们,也登对。只是明年大比,你可有信心?”
“为了迎娶潘小娘子,学生定当全力以赴!学生想给潘小娘子最好的前程,毕竟她的哥哥同进士出身,而未婚夫……前未婚夫更是一甲及第,我总不能委屈了她,让她下嫁于我!”
崔题忽然……起了一道邪念,希望他的学生考不中进士!
很快,这个念头让他悚然,仿佛灵魂深处的蛆虫被暴晒而出,这污秽怎配沾染他的君子风度?
崔题嘴唇微动,干巴巴夸赞道:“看来你已是仔细思虑过了,如此心诚志坚!”
齐远又再次拜请:“当然!届时学生可否请先生做证婚之人,毕竟您一路见证学生与潘小娘子走来,最为合适不过。学生也十分敬重先生,希望先生赏脸,给予学生这份荣光!”
崔题险些白眼上青天,喉咙发苦,再也说不出任何虚假的话。
“先生?”齐远从揖拜的手掌中抬头,眼巴巴地望着他。
崔题只能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先安心待考,倘若登科及第,再议也不迟!”
“学生定不负先生嘱托!”
“嗯……还有,考中了进士,也该思考如何报君效国,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不可只着眼于儿女情长!”
“学生明白,但情感姻缘,也是头等大事,成家立业均不可辜负,学生定当兼顾与平衡之。”
“如此……甚好!”崔题已无话可说,满心满眼只想敷衍了事。
齐远又拱手道:“那么潘小娘子这段时间在汲云堂,便打扰先生了,学生日后定当奉礼感谢。只是学生仍有些担心,小娘子住在汲云堂,会不会……引来非议,给先生添麻烦?”
“不会,某不住汲云堂,往时便是一两月也不曾来一次,如今她住在这儿,某更不会出现。只要她好好养伤,不轻易出门,也无人察觉。倒是你,若是经常赶来探望,恐惹人猜疑。”
“那学生便不来打搅了,如若先生也不来,这段时间,刚好让潘小娘子好好休息,想必潘小娘子也更需要一些清净!”
崔题怎么觉得他话里有话,一下子把他套进去了?
齐远心满意足地揖拜:“那学生告辞了,先生还打算待一会儿?”
“某将去同文馆,等李青赶来牛辎便过去!”
“好!”
齐远应着,却陪他站在廊下,一动不动。
“你还不走?”崔题发问。
齐远只得拱手:“那学生先去了!”
齐远总算走了,可还是一步两回头,直到出了门口。
崔题忽然甩袖轻哼了一声,十分不痛快地回了书房。
想了想他略显不甘,又折回漪月居想看看潘令宁。
可是走了一半,当闻到隐约飘来的药香,崔题脚步顿在门槛阴影前,仿佛触碰了义礼的屏障,他抬起的靴尖悬在半空,终是…落回了原地。
仿佛,齐远给他下了一道禁制,那屋里头是齐远未过门的娘子,谁也不许靠近!
他这个做先生的,难道偷看学生的意中人?倒显得不够光明磊落了!
崔题面上赧然,进退维谷,最终还是负手回了书房。
一个女人而已,他这个做先生的,总该有几分君子的胸怀!
他这么想着,逃离禁制的脚步也不再停顿。
可不知为何,心下犹是不甘,‘不甘’似一团火,在‘君子’枷锁的闷罐里阴燃,每一次心跳都似鼓风,灼得他五脏六腑焦渴难耐。
终有一日,这火要么焚尽这身虚名,要么……焚尽他自己!
可明明之前,他并不认为自己在意潘令宁。她不符合他意中人的条件,如今她身旁有如此痴情又门当户对的男子相称,他应该祝福才是?
可是,也许人心都是不羁的,越是不允许得到什么,越是想要什么。
越是控制,也就越加疯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