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师的隆冬,风雪比歙州的更为凛冽。
几场大雪便可覆盖脚踝,白茫茫填压京城任何乌黑肮脏的角落,放眼望去,举目洁白亮堂。
潘令宁喜欢京城的雪景,不似歙州的细碎,很快被踩踏成冰泥脏脏不堪,只是冷风如若有江南水乡的几分湿润,会更好些。
她坐在马车内赶往清风楼,双手捧着暖炉,不断哈气,手背仍是被冻得龟裂,再加上近日繁忙,她也无暇擦拭霜膏,更冻得通红,好比枯皮树纹。
每每看着自己的手,潘令宁便想着,以此模样见崔题,倒也不用化妆掩饰了,可是崔题反而有大半月不曾出现,汲云堂成了她独处的天堂,似是她多虑了。
她也藏着私心,倘若崔题不再打扰,她便也不急于搬出汲云堂。
如今她为了正旦朝会集宴的惊雷一响,百般筹谋,为了足以绝地反击,她将用尽最后的力量,哪怕利用了崔题、齐远、温巡、阿蛮,乃至——玉荷!
没有人可以阻挡她击垮鬼樊楼和延朔党的决心!
而玉荷,乃是她上一次鹅园集宴,往张枢相府上送纸,意外地在后宅中巧遇,相见的一刻,已是百感交集。
玉荷曾是鬼樊楼的受害女子,花船选美之后,她原被送往许侍郎府上为家姬,后来,几经辗转,被倒腾卖了两手,最终沦落张枢相府上。
如今她是枢相二公子众多婢妾之一,且怀着身孕。
只可惜,她所孕育的子嗣生下来也注定是奴仆,不入张家籍谱,因为枢相府不想认。
“家姬不过是妓子而已,我在许侍郎府上,入府的第一天便伺候客人了,许侍郎待阙五载不得差遣,几乎日日设宴笼络京中权贵,那一月我得盛宠,大大小小无数集宴,每一场我都登台献艺,而后被不知名客人拉入厢房……每一日醒来,我都记不清楚枕边人的模样,又被拉去伺候下一个枕边人……”
酒楼内,与潘令宁碰头相聚,玉荷才打开紧紧包裹的过往,语气却似一潭死水平静无波,以至于潘令宁徒生恶寒。
“呵……还不如在鬼樊楼,便是遭到龟奴灭耻,我肯使些银两,便也躲过去了。后来,我实在厌烦了万人枕的日头,便设法笼络了一个年轻的官员宾客——杜郎跟许侍郎讨要我做妾,我终于脱离了。
“杜郎宠我似宝玉,我本以为过上了好日子,然而只是两月,杜郎接了新调令,将往别地赴任,便突然把我发卖了……只因为生怕带我回家惹正妻发威……此时我才知晓,我不过是他在赴任地随意找的妾室而去,去了新的赴任地,他大可另寻更年轻貌美的女子相陪。妾如衣,一地换一人,还不至于让嫡妻发现,闹得家犬不宁!”
说到此处,玉荷低头,略微苦涩一笑。
“后来,你怎么……辗转落到张枢相府上,还怀着身孕?”潘令宁小心翼翼询问着,便是怜悯同情她也不敢轻易袒露,生怕语言如锥,凿伤了玉荷的自尊心。
“我的第三任家主桓郎,是个衙内子弟,年岁比我还小上几岁,才十五岁,因生来残缺,他的嫡母恐他不能人道,故而从杜郎手中买走百经人事,又比之青楼妓子家底干净的我,作为通房。”
“我教他通了窍,桓郎初经云雨,对我百般迷恋,我也很快怀了桓郎的孩子,桓郎为我发了疯,想娶我做正妻……而后不出所料,我便被嫡母发卖了,卖到了青楼……”
“你有了孩子,桓家不留着?便不娶做正妻,也该抬做良妾?”潘令宁父亲无妾,与母亲一生一世一双人,她未经历姬妾成群的后宅,只略有耳闻,想得还是浅了。
玉荷讥讽一笑:“留?你以为桓家在乎一个通房孕育的子嗣?便是妾室怀了孩子,他们这些权贵门第都可轻易打发卖掉了,更何况通房?婢妾如物品,姬妾通买卖,妾同牲口,我们在他们眼中,根本不是人,仅是玩宠而已!”
说到此处,玉荷自嘲声中有细微的颤抖,“当初为了不入鬼樊楼,我与其他女子百般争抢斗狠,以为做了家姬总比青楼妓子高贵,不曾想,换了几任主人还是被卖入青楼。
“我不想老死在青楼,便利用腹中的孩子,哄骗第一个恩客——张枢相府的二公子岐郎,也是京城有名的纨绔浪荡子,让他赎我回府上,成为他院中的十五个姬妾之一。”
说到此处,玉荷幽幽叹息,“岐郎二十二岁之龄,名声不好,未娶正妻,院中的十五个姬妾多数是不给名分的,往时也供府上贵主驱使,与仆役女使无异。我怀了子嗣,待遇好上一些,勉勉强强称做妾室,可因为岐郎未娶妻,而我的孩儿月份起疑,张家也不想认,因此哪怕这孩子生下来,以后注定也只是仆役……”
“生来便是奴仆,如此都算好的,若能在张府过上一辈子,也称得上富贵安宁,但只怕不出多久,岐郎娶妻之时,府中便把十五个姬妾发卖了……呵呵,亦或者,哪家权贵生不出儿子,见我能生养子嗣,便讨我去做典妾,借我宫腹给他们生儿育女!”
玉荷终是控制不住哭出声,捂着唇极尽悲凉道:“我们这些女子,生来便被人任意打发,似物品,得不到尊重。此时我反倒羡慕凝露,死得清净,还留下贞烈之名。想我在庄子中汲汲营营争取得来的这些,又算什么呢?”
“不,玉荷,你不是生来如此,而是被他们规训得如此!你需得打破规训的枷锁,才可重获自由!”
潘令宁上前,牵着玉荷的手,“玉荷,你定要助我,推翻鬼樊楼,活捉赵九娘!我们定要亲手手刃此等恶徒!”
玉荷亦捧回她的手:“好妹妹,我愿意帮你!我此时已经想通了,便是削尖脑袋苟且偷生,往后也是被发卖给人当典妾的命,凭什么让她赵九娘把我们害得这么惨,她还能逍遥法外?我就是拼死,也要铲除这颗毒瘤,也不往白来一遭!”
“你不会死,更不能死,若铲除了鬼樊楼和赵九娘,该是重生之时!”
玉荷摇摇头,“我乃失足人,是富贵人豢养的金丝雀,一朝冲破牢笼也毁了自己的家底,我也将无依附之所,人生糟糕透顶,亦无处容我,唯有以死谢罪!”
“谁说失足之人无生存之所,你若信得过我,往后我的纸坊便是你的重生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