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风裂谷的阴影被远远抛在身后。随着地势上升,深林中草木生机的清冽气息逐渐取代了硫磺与死寂的阴冷。参天古木的枝叶交织成密实的穹顶,将愈发炙烈的阳光切割成细碎的光斑,在铺满厚厚落叶、踩上去沙沙作响的林间小径上跳跃。
林烨的步伐稳健了许多,筑基中期圆满的修为让他在崎岖山路上如履平地。他肩头多了一个用韧性藤条简单捆扎的灵草篓,里面沉甸甸地压着这几日的新收获:几块质地奇特、入手冰凉如玉、隐隐有黑气缠绕的“冥骨玉”碎片;数团被封存在紫卿月特制寒玉盒中的、泛着幽蓝荧光的“冰魄苔”;还有几种在裂谷边缘较安全区域新采摘的药草,散逸着混合的草木异香。
最重要的,是他泥丸宫深处那片温暖的“归藏界”。它不仅稳稳地收纳着最珍贵的虚天芥石本体(虽然已化入泥丸),更成了随身移动的顶级宝库。此刻那小小的空间中,不仅躺着寒魄鬼爪菌核,还安放着几块品质最好的冥骨玉碎片——那足以让寻常法宝冻结崩碎的极寒阴煞之气,在界内那醇厚包容的混沌元灵温养下,竟奇迹般地被驯化、凝练,丝丝缕缕的杂质黑气正缓缓剥落逸散,如同被温和的手掌洗去戾气,其核心的精华部分正变得愈发内敛纯粹。这种奇妙的变化,让林烨对“归藏界”的认知又加深了一层。
“这‘冰魄苔’封入冷泉水再辅以青阳花蕊煅烧七日夜,能得一小瓶‘玄霜散’,内服外敷皆可消融顽固火毒,效用比得上一些中型宗门的特供丹药了。” 紫卿月走在前方,步伐看似不快,但总是恰到好处地将挡路的横枝藤蔓用无形气劲拂开,留下一人宽的通道。她头也未回,清泠的声音在寂静的林间流淌,如同山涧的清泉,“……你篓中那几株‘血纹斑兰’,得自南坡夕照处那块向阳暖石地的吧?保存尚可,药性未散。待安顿下来,正好可以用来酿一坛子‘青梅血珀酿’,固本培元,温养血气,对你稳固境界颇有益处。”
她如数家珍般说着每一种灵材的用处,语气淡然,仿佛只是在谈论山间寻常野果。阳光透过枝叶缝隙,在她素雅的裙裾上跳跃,也勾勒着她纤细挺拔的背影轮廓。冰玉簪在光影间偶尔闪过一瞬清冷流光。
林烨跟在后面,听着她清晰明了的讲解,看着她随手拂开障碍的娴熟背影,心头那片温暖的归藏界仿佛也蔓延到了现实世界,被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心与归属感填满。他紧了紧肩上的藤篓,篓中的灵材似乎都因为这平凡路途中的讲述而增添了分量。每一次她提到“酿给你固本培元”或是“此物与你功法有裨益”时,一股细微却滚烫的暖流便悄然淌过他的心口。
“嗯!” 他应得干脆响亮,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明亮,脚下的步子似乎也轻快了几分。
数日后,落日熔金,沉入连绵山脊之后。
他们并未回归那个位于黑风山脉深处的地洞旧府,而是寻到了一处位于半山腰、有清泉环绕的开阔地带。此处古木环绕,形成天然屏障,地气也比裂谷边缘温暖舒适得多。
篝火噼啪作响,橘红的火光舔舐着漆黑的锅底。铁锅里炖着香气浓郁的菌菇山鸡汤,咕嘟作响,乳白的汤面上飘着金黄的油花和翠绿的野菜段。紫卿月随意地坐在一段虬曲横陈的老树根上,篝火将她素白的衣裙映上一片温暖的橙黄色光晕。林烨则正忙碌地将清洗干净的新鲜野梅和一些处理好的辅助药材投入一个半人来高的旧陶瓮里,按照紫卿月早些时候口授的配比小心操作,准备尝试酿造那“青梅血珀酿”。
火光明灭,在林烨年轻俊朗的脸上镀上一层暖融融的金边。他抿着唇,神情专注地捣鼓着那些野梅和药草,额头渗出一层细密的薄汗。紫卿月坐在树根上,姿势慵懒而放松,一只手臂随意搭在曲起的膝头。她的目光并未落在炖汤或忙碌的林烨身上,而是投向跳跃的篝火之上,沉静的眸子里映着两簇跃动的火光,似乎在神游物外。
然而,她的眼底深处,有一缕极其微弱、几乎被火光完全遮掩的精芒在缓缓流动。那并非神游,而是神识在以一种极其精微玄妙的方式运作着。在常人无法“看见”的层面,在她的泥丸识海之内,一柄通体流淌着寒玉光泽、形态介于簪与剑之间的虚影正凌空悬浮!
虚影无声嗡鸣,每一次震颤都引动识海中无形的意念之潮奔涌!万千道细微到极致的意念丝线,正围绕着这柄意念剑影的每一次“落点”,进行着难以想象的繁复推演、修正、凝结!她在利用这短暂的闲暇,以意念雕刻温养那道蕴藏于冰玉簪深处的绝世剑意!这种修炼,无形无质,消耗的是纯粹的心神与道悟。因此她的外表看起来如此平静放松,如同在享受暮色山风。
林烨偶然抬头,视线恰好捕捉到这一幕:暖黄的火光跳跃在紫卿月温润沉静的侧脸上,长睫在眼睑下方投下两片扇形小影,恬淡得如同画卷。唯有那双倒映着跳跃火焰的眸子里,似有更深沉的、捉摸不透的光芒在寂静流转,如同古剑藏于匣中。
少年心弦被这一幕悄然拨动。时光飞逝,与初识时那个在破庙雨夜中气息奄奄的少年相比,他早已脱胎换骨,修为精进,身怀秘宝。然而眼前这个人,却依旧是那抹在月夜溪水边轻扬广袖便化去杀局的清绝身影。她似乎永远不会变,强大、沉静、温柔得让人心安,又深邃得像望不到底的寒潭。
林烨手下动作微滞,篝火的暖意似乎顺着目光流入了心底,又滚烫得让他有些不知所措。他慌忙低下头,继续捣鼓起那些青梅。一丝清浅的笑意,无声地在他用力抿起的唇边化开。
一个月的光阴,在晨昏吐纳、烹饪山珍、指点修行与酿制灵酒的日常中倏忽而过。林烨那坛按照紫卿月方子粗制、埋入灵泉泥地下温养的“青梅血珀酿”初具灵韵,篓中的灵材也消耗了不少,变成了空间中更温顺的冥骨玉精华和几小瓶不同用途的半成品灵液。而洞壁之上,紫卿月曾以意念勾勒过的藤蔓剑意图纹,虽未继续刻划,却在那只点着不同清雅香料的旧陶炉昼夜熏陶下,似乎都染上了一层幽远的岁月包浆。角落那堆厚实的苔藓垫旁,甚至多了一个用整块紫心木简单雕成的、看起来颇为笨拙却装满了林烨新拾的漂亮鹅卵石和干果的小盆。
日升月落,窗外那株初时不过手臂粗的双生树苗,不知不觉间舒展着抽出了尺许新枝,嫩绿的叶片在夜风中轻轻摇曳,映着洞内萤石的微光。陶炉中的冷梅香早已燃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如同雪山初霁后松林阳光的干燥木香,气息温暖而空旷。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缓慢流淌的岁月静谧感。
在这方小小的、自成天地的洞府外,玄雾宗重重禁制笼罩的宗门深处,一个隐秘如同墓穴的石室内,却是另一番光景。
石室四壁皆是巨大的玄铁书架,直抵高耸的穹顶。架上并非寻常玉简书卷,而是一块块散发着微弱波动、材质不明的兽皮、龟甲、残破石碑,甚至凝固着血色晶体的奇异矿石。空气里浮动着陈年羊皮卷的腥膻、铁锈的咸腥和某种干燥药粉混合而成的奇特味道。
烛火幽暗,只照亮书案上极小的范围。
陈默云枯坐在书案后已经连续数日。他面前摊开的不是玄雾宗的宗门图谱或功法卷轴,而是几张薄如蝉翼、其上文字如同血线蜿蜒流淌、散发着洪荒气息的古老皮卷副本拓印(秘录·荒古杂述残篇之八;西洲遗事异闻考异录残本第九部甲卷)。
他的双目布满血丝,死死盯着其中一张拓印上一段模糊不清、仿佛被时光和血迹浸渍得几乎难以辨认的古体篆文:
“……其元未绝,化茧蛰渊,潜鳞千载……或逢天道杀劫,血仇之引……气息勃发若凶星临野,灼热似炎狱,其精纯莫可当,龙威内藏,其瞳金赤,其息……焚世……” (此处为陈默云艰难辩识推测的零碎文字信息,他试图组合理解。)
旁边一张更小的兽皮碎片上,描绘着一个极其抽象、模糊到仿佛随性泼墨而成的扭曲图案,依稀像一条被无数锁链缠绕、蜷缩在深渊底部、半身腐朽半身隐露狰狞獠牙利爪的……龙形?下方有古老的朱砂批注小字:[疑似上古龙孽真形残影摹录,存疑。威仪霸烈,戾气盈天,然其气精元内蕴处,乃无上道种之基?道左相逢……大凶!遇则……或为劫数,或为……缘法?(后文残缺)。]
陈默云枯瘦的手指用力揉压着刺痛的太阳穴。自从黑风裂谷边缘那少年眼中闪过的一抹熔金赤色烙印在他脑海中后,他便如同着了魔一般,翻遍了宗门秘阁尘封最深的角落。他查阅了所有与上古异种、凶兽血脉、奇异体质相关的古老残卷秘录。
但线索如同散沙。
“龙孽……灼热精纯……金赤龙瞳……焚世之息?” 陈默云口中无意识地低声重复着这几个破碎词汇,眉头锁成一个死结。他试图将这些零散的碎片与那少年瞬间爆发出的、精纯霸道到匪夷所思的炽热气机、以及那双金红流转仿佛能点燃灵魂的眼睛联系起来。
越联系,他心中那份莫名的直觉就越发强烈——那少年体内潜藏的力量,绝非普通天赋异禀或偶得异宝那么简单!那是一种……仿佛源自血脉、沉睡了太久太久、被某种强大的枷锁强行压制、却因他(陈默云)和司徒岳的金丹威压而被动激发出一角的……古老、威严、暴戾而霸道的东西!
这解释完全吻合他在山林间第一次捕捉到的异常“躁动”,也完美解释了裂谷边缘少年在强大威压下爆发的瞬间失控!
可这……这太惊世骇俗!太过荒诞!龙孽?焚世?这些仅存于荒古传说碎片中的字眼,怎会出现在一个看似平凡的少年身上?!
“会不会……是某种类似‘天火圣体’一类的顶级稀有火系灵体?” 一个冰冷的、带着明显质疑的声音在石室角落响起。
一身紫金云纹道袍的司徒岳不知何时悄然立在书架投下的巨大阴影里,面色阴沉如水。他负手踱步出来,目光落在陈默云布满血丝的脸上,又扫过书案上那些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古老拓片,眉头紧蹙:“陈师弟,你这般日以继夜查阅这些真假莫辨的荒诞残篇,未免有些……走火入魔了?那小子不过是气息爆裂了些,眼神凌厉了些,或许是修炼了某种霸道速成的火系功法也未可知。你将其与这等虚无缥缈的传说挂钩,甚至牵扯到‘龙孽’‘焚世’,未免过于危言耸听!” 他语气中带着金丹长老应有的理性和强烈的审视。
陈默云猛地抬起头,眼中血丝如网:“气息爆裂?眼神凌厉?司徒师兄,你当时难道未曾感应?那种精纯!那种内蕴的、几乎将灵力本质都压过一头的炽烈霸道!那种……如同君王被蝼蚁直视冒犯而升腾起的绝对威压感?!绝非功法速成可以做到!还有那女修……轻描淡写化解数百死骨虫矛雨的手段……绝非普通散修!” 他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和焦虑,“我不认为是巧合!此子……大有问题!我怀疑……”
他话未说完,目光无意间扫过书案边缘被他拨开的一卷不起眼的泛黄皮卷(《游方散记·星象卜筮杂验集》),角落有一幅极其模糊的星斗图录旁,以极其细小、潦草的字迹标注着:
[天星历 三万七千四百五十一载,荧惑守心,赤芒破军于北……卦象:游龙在野,其芒掩微……主……杀劫……或……奇缘???吉凶难料!存疑!]
那字迹太小太乱,仿佛是写手疲惫至极时的草草记录,之前被他忽略。此刻“游龙在野”四个字,如同冰水浇头,瞬间攫住了他所有的注意力!
在野……难道是指……那个混迹于黑风山脉中的少年?亦或是……那对看似寻常的散修?!
轰!
识海中仿佛有惊雷炸响,所有线索碎片瞬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强行串联起来!古老的拓片记载、裂谷边缘的诡异爆发的精纯炽烈、那双熔金般的赤瞳、以及这偶然映入眼底的“游龙在野”的谶语……种种意象在他疯狂运转的识海中反复碰撞激荡!
他放在皮卷上的手指骤然收紧,关节用力到发出微响,指下的古旧皮纸因这力道而微微下陷,墨迹边缘仿佛被晕开了一点点。一缕更加深重的疑虑和一种难以名状的寒栗感如同冰冷的毒蛇,沿着他的脊椎悄然攀爬上来,瞬间攥紧了他的心脏!
若真如此……那对隐匿于山野之间的师徒……
山间洞府内,粗陶香炉上方,一缕清冷的松木雪顶气息正袅袅升起,在安静的空间里流淌。紫卿月闭目盘坐,如同沉睡的玉像,只有微弱的呼吸在寂静中起伏。冰玉簪尖端的微光在洞壁上投下的影子里悄然流转,深邃、清冽,仿佛无声地守护着方寸之间的岁月静好。偶尔吹进的风掠过洞口的藤蔓,发出细微的沙沙声。而在那堆温软的苔藓兽皮上,林烨不知梦见了什么,唇角微微勾起一丝温暖的弧度,那笑容如同透过缝隙的阳光般干净纯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