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嘴崖鞍部一片死寂,只有山风穿过嶙峋岩石的呜咽声,仿佛在为那巨大的数字差额——二十万!——而惊叹低鸣。村民们脸上凝固的震惊慢慢融化,随即爆发出海啸般的欢呼。磨盘沟的老孙头死死攥着陈青禾的胳膊,浑浊的老眼里滚烫的泪水混着山风刮起的尘土,在沟壑纵横的脸上冲出两道泥痕:“小陈干事!神了!真神了!我们磨盘沟…有盼头了!” 他语无伦次,声音抖得不成调,那是一种近乎绝望的土地上突然看到甘泉涌出的狂喜。
“省二十万!白饶我们两个村!‘人形计算器’!这脑子比县里的机器还灵光!”柳树洼的村长激动得原地蹦了两下,狠狠拍着大腿,看向陈青禾的眼神充满了敬畏,仿佛在看一个能点石成金的术士。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句“人形计算器”,这个带着土味崇拜和震撼的绰号,瞬间点燃了人群,此起彼伏的欢呼声在山谷里回荡,惊飞了崖顶盘旋的几只老鹰。
技术员小刘瘫坐在冰冷的岩石上,大口喘着粗气,脸色依旧苍白,但看向陈青禾的目光已从之前的惶恐变成了彻底的折服。他低头看看自己记录本上那密密麻麻、经过反复验算的数据,再看看陈青禾写在石头上的那几行简洁有力的算式和最终那个如同神谕般的数字——185米,28万。巨大的冲击让他这个习惯了按部就班的技术员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知识”那摧枯拉朽的力量,以及自己经验的苍白。
赵前进没有欢呼。他像一尊沉默的黑铁塔,矗立在昏暗的光线里,只有胸膛在剧烈起伏。他死死盯着石头上的算式,盯着那个“185米”,又猛地抬头望向对面那两座曾经如同天堑般横亘的山峰。巨大的冲击让他这个习惯了用拳头和吼声解决问题的硬汉,内心翻江倒海。绝望被驱散的释然,对陈青禾刮目相看的震动,更有对丁老炮那三十年“经验”被无情碾压的复杂情绪,交织在一起,堵在喉咙口,化作一声长长的、无声的叹息。他猛地转过身,背对着欢呼的人群,对着黑黢黢的山崖,肩膀微微耸动,将那口积压了太久的浊气狠狠吐向虚空。
方案,在铁一般的数据面前,毫无悬念地被敲定了。穿山涵洞!这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设想,从陈青禾捡起三角板的那一刻起,便注定了要刺破鹰嘴崖的阻隔。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夜之间飞遍了上洼村以及即将受益的磨盘沟、柳树洼。第二天一大早,当陈青禾和赵前进带着技术员小刘再次来到鹰嘴崖鞍部,准备进行更细致的岩层取样和最终定位时,山口处竟已聚集了不少闻讯赶来的村民。他们远远站着,不敢靠近施工区域,但那一张张饱经风霜的脸上,写满了期盼、好奇,还有一丝对“人形计算器”近乎迷信的敬畏。老孙头也在其中,他换上了一身相对干净的褂子,不停地搓着手,眼巴巴地望着这边,仿佛涵洞明天就能出水。
阳光驱散了晨雾,照亮了鞍部嶙峋的岩石。技术员小刘拿着地质锤,在陈青禾圈定的鞍部中心区域,小心翼翼地敲打着岩壁取样。陈青禾则拿着他那块“功勋”三角板,反复比对着图纸和现场地形,进行最后的微调定位。他蹲下身,手指抚过裸露的岩层表面,感受着那冰冷坚硬的质感,心中既有初战告捷的振奋,也隐隐有一丝对未知岩层结构的忧虑。保温杯被他放在脚边一块平整的石头上,杯壁上凝结的水珠在阳光下闪着微光。
“陈干事,你看这里!”小刘突然喊道,声音带着一丝异样。他指着刚敲下来的一块深灰色页岩样本,断面处,除了正常的层理,还有几道极其细微、近乎隐形的浅色纹路,像是干涸的裂隙被某种物质重新胶结过,颜色比周围岩石略浅,质地似乎更硬一些。“这纹路…有点怪,不像原生结构,倒像是…后来填进去的?”
陈青禾心头一跳,立刻蹲下身,接过样本仔细查看。他用指甲抠了抠那浅色纹路,触感异常坚硬,与周围的页岩有明显的差异。前世某个模糊的工程事故案例碎片骤然闪过脑海——隐裂隙!古河道沉积胶结? 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蛇,悄然爬上脊背。如果这看似坚固的鞍部岩层深处,潜藏着未被探明的、由古河道沉积物胶结形成的脆弱带或隐蔽裂隙群呢?定向爆破的冲击波会不会引发连锁反应,导致难以预料的塌方风险?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三角板,指关节微微发白。
“怎么了?”赵前进敏锐地察觉到陈青禾脸色的变化,大步走过来,沉声问道。他顺着陈青禾的目光看向那块岩石样本,眉头拧成了疙瘩。
陈青禾捏着那块带着诡异纹路的岩石,指尖冰凉。他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解释,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粗重的喘息声从山坡下传来。那脚步声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愤怒和绝望,每一步都重重砸在碎石上,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众人惊愕地回头望去。
只见丁老炮竟然去而复返!
他显然是一路狂奔上来的,花白的头发被汗水黏在额角,一缕缕贴在布满皱纹的额头上,旧工装的前襟湿了一大片,紧紧贴在剧烈起伏的胸口。他跑得气喘如牛,脸色是一种不正常的潮红,嘴唇微微哆嗦着。最刺眼的是他手里,紧紧攥着几张被撕得边缘参差、又被粗暴揉成一团的图纸——正是昨天他在会议室撕碎的那份被他奉为圭臬的绕山方案图!
丁老炮的目光像淬了毒的刀子,越过众人,死死钉在陈青禾…不,是钉在陈青禾手中那块在阳光下反射着微光的三角板上。那眼神里,没有了昨日的嘲讽和居高临下,只剩下一种被彻底否定后的、深入骨髓的悲凉和一种近乎疯狂的偏执。他无视了赵前进,无视了技术员小刘,也无视了陈青禾手中那块诡异的岩石样本,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只有那块小小的、磨出了木茬的三角板。
现场瞬间鸦雀无声,连山风都仿佛停滞了。所有村民都屏住了呼吸,预感到一场更大的风暴即将来临。老孙头担忧地看向陈青禾,又看看状若疯魔的丁老炮,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丁老炮在陈青禾面前站定,胸膛还在剧烈起伏,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他猛地举起手中那团皱巴巴、沾着汗渍的图纸碎片,手臂因为用力而剧烈颤抖。他似乎想说什么,想咆哮,想质问,却因为极度的情绪而哽住,只能发出嘶哑的嗬嗬声。最终,那悲愤到扭曲的目光,从手中那团象征着他三十年经验和骄傲的“废纸”,缓缓移向陈青禾的脸,又死死落回那块三角板,仿佛要用眼神将它烧穿!
“丁工…”小刘怯生生地叫了一声,试图缓和气氛。
“闭嘴!”丁老炮猛地一声嘶吼,如同受伤野兽的咆哮,吓得小刘一个哆嗦。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陈青禾,声音嘶哑破碎,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硬挤出来,带着浓重的血腥味:“陈…青…禾!”
他猛地将手中那团图纸狠狠摔在地上,用脚疯狂地践踏着,仿佛要将它碾入尘土!纸屑纷飞。
“三十年!老子干水利!整整三十年!”丁老炮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哭腔,在山谷里凄厉地回荡,“翻山越岭!蹚水过河!哪一寸河床老子没踩过?哪一块石头老子没摸过?!图纸!规范!经验!这就是老子的命!”
他猛地指向地上被踩烂的图纸碎片,又指向自己花白的头发和沟壑纵横的脸,声音因极致的悲愤而尖利变形:“可现在!就凭你!就凭你手里这块破木头片子!画几条线!写几个数!就把老子三十年的命!全他妈否了!全他妈踩脚底下了!”
他踉跄一步,布满老茧的手指几乎戳到陈青禾的鼻尖,唾沫星子喷溅出来:“省二十万?多浇两个村?哈哈哈…好!好得很!算得真准!真他妈准啊!”他的笑声凄厉而绝望,如同夜枭啼哭,“老子这三十年!白活了!白干了!全他妈是笑话!笑话!”
最后两个字,他是用尽全身力气吼出来的,声带仿佛被撕裂,带着破音在山谷里久久回荡。吼完,他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佝偻着背,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现场一片死寂。村民们被这突如其来的悲愤爆发震慑住了,连欢呼的余韵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丁老炮痛苦的咳嗽声和粗重的喘息声在风中飘荡。赵前进脸色铁青,嘴唇紧抿,没有上前阻止,眼神复杂地看着这个瞬间苍老了十岁的老技术员。
陈青禾握着三角板和那块带着不祥纹路的岩石,手心里全是冷汗。丁老炮那绝望的嘶吼和悲凉的眼神,如同实质的压力,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他理解这种信仰崩塌的痛苦,那比任何辱骂都更让人窒息。而指间岩石那诡异的触感,更像是一颗悄然埋下的定时炸弹,冰冷地提醒着他,这涵洞,真的能如计算般顺利穿透吗?那深藏岩层之下的隐患,会不会在轰鸣的爆破声中,吞噬掉所有的希望,连同丁老炮这声嘶力竭的控诉一起,埋葬在崩塌的山石之下?
丁老炮咳了一阵,慢慢直起身,脸上是一种近乎死灰的平静。他不再看任何人,目光空洞地扫过陈青禾手中的三角板,又缓缓移向那两座沉默的山峰,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他用一种低沉到近乎耳语、却让在场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的声音,一字一顿地说道:
“算得穿山…算得穿命吗?”
说完,他不再停留,拖着沉重的脚步,一步一步,踉踉跄跄地朝着山下走去。那佝偻的背影在清晨的阳光下,投下一条长长的、萧索绝望的影子,渐渐消失在嶙峋的山石后面。只有他最后那句如同诅咒般的低语,还在寂静的鹰嘴崖鞍部,在陈青禾的耳边,在每一个人的心头,幽幽回荡,如同山风穿过缝隙的呜咽,带着不祥的寒意。
陈青禾低头,看着手中那块冰冷的岩石样本,浅色的纹路在阳光下,像一条条僵死的血管。他下意识地握紧了脚边的保温杯,冰凉的金属触感传来,却丝毫驱不散心底骤然升起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