账册堆积如山的会议室里,空气仿佛凝固了。那串冰冷的“b.V.I.”字母在简薇的电脑屏幕上幽幽闪烁,像一只来自深海的独眼,无声地嘲笑着他们刚刚建立的认知边界。陈青禾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窜上后颈,窗外的夜色不再是单纯的黑暗,而是裹挟着未知巨兽的浓稠墨汁,沉沉地压向这间灯火通明的斗室。
“英属维尔京群岛…”陈青禾的声音干涩,重复着这个遥远而陌生的名字,指尖无意识地抠着粗糙的木质桌沿,“这钱…真能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
“跑出去,是为了更安全地藏起来,或者…洗得更‘干净’。”简薇的声音低沉,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刀,手指在键盘上悬停,“离岸中心,法律保护严密,信息隐匿性强。赵老黑背后的人,比我们想的要深,要远。”她调出几张宏达账户的转账截图,收款方名称模糊不清,备注栏里只有诸如“服务费”、“咨询款”之类的泛泛之词。“看这些,手法粗糙,但指向明确,就是要把钱弄出去,弄到我们鞭长莫及的地方。”
陈青禾一拳砸在桌面上,震得几本账册跳了跳,烟灰缸里的烟灰簌簌落下。“好一个狡兔三窟!石场里玩命,县里腐蚀干部亲属,外面还铺着通天的路!这潭水,到底有多浑?”
“再浑,也得把它搅清!”老严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脸色铁青,腮帮子咬得死紧。他大步走进来,目光扫过屏幕上那串刺眼的“b.V.I.”和王海涛的名字,最终落在陈青禾和简薇疲惫却倔强的脸上。“境外这条线,不是我们县级层面能深挖的,立刻整理详细材料,形成专项报告,我亲自上报市纪委,请求更高层面介入!但眼下,”他话锋一转,手指重重戳在桌上那份标记着“高危”的八万元现金提现记录上,“这笔钱!三天前,疤脸强刚拿枪指着我们,李老栓的婆娘哭天抢地,这笔钱就提出来了!它去了哪?干了什么?必须给我挖出来!这是撬开赵老黑团伙嘴最硬的楔子!”
任务再次明确:不惜一切代价,追踪那笔八万元现金!
接下来的两天,陈青禾和简薇像上了发条的机器,围绕着那笔八万元,展开了近乎疯狂的追踪。他们再次梳理了那几笔被怀疑是临时“凑数”的现金销售记录,走访了登记簿上那些模糊的“刘”、“王”、“赵家坳三组”。
结果令人沮丧。
“刘老板?哪个刘老板?拉石头的老板多了,姓刘的没有十个也有八个,谁知道是哪天拉的?”一个石场的老装卸工蹲在墙角,吧嗒着旱烟,一脸茫然。
“赵家坳三组?我们组是有人拉过石头,可都是小四轮,一次拉个两三方顶天了,哪次也没超过两千块啊!八万?开啥玩笑!”赵家坳的村会计翻着村里的账本,头摇得像拨浪鼓。
“王?哦,你说大老王啊?他前阵子摔断了腿,躺家里小俩月了,哪有力气去拉石头?”另一个知情人摆摆手。
所有的线索都像打在棉花上的拳头,虚不受力。那几笔销售记录,如同精心编织的谎言,完美地消化了那笔八万元的提现,却又让你找不到一丝真实的痕迹。银行那边,现金提现如同石沉大海,根本无法追踪去向。石场内部,疤脸强等人被刑拘后,要么装疯卖傻,要么一问三不知,把“不知道”三个字焊在了嘴上。
压力如同实质的铅块,沉甸甸地压在陈青禾心头。他连续熬了两个通宵,眼睛里布满血丝,下巴上冒出了青黑的胡茬。烟灰缸早已堆满,办公室里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烟草和纸张霉变混合的呛人气息。他烦躁地翻着那些混乱的账册和白条,那些鬼画符般的字迹仿佛都在嘲笑他的无能。那串“b.V.I.”的阴影,县领导亲属的牵连,还有这笔如同鬼魅般消失的八万元,交织成一张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网。
“难道就真的卡死在这里了?”他猛地合上一本账册,发出“啪”的一声闷响,颓然靠进椅背,望着天花板上惨白的日光灯管,眼神有些发直。挫败感像冰冷的潮水,一点点淹没上来。他想起了石壁乡泥泞的道路,想起了赵前进布满老茧的手和期待的眼神,想起了李老栓妻子那绝望无助的哭嚎,更想起了自己初入纪委时那份滚烫的心气。如今,面对这团乱麻,他竟感到一阵无力。
深夜,县纪委大楼一片死寂,只有“砺剑”专案组的办公室还亮着灯。陈青禾独自一人,对着摊开的账册和写满疑问的笔记本发呆。胃里一阵阵空虚的绞痛提醒着他晚饭又忘了吃。他下意识地拉开抽屉,手指触碰到一个熟悉的、有些发软的塑料袋。
是那包菌菇干。
袋子边缘已经有些磨损,里面的菌菇干也失去了最初油润的光泽,显得有些干瘪,甚至边缘微微卷曲,带上了些许存放过久的陈旧感。他捏出一小撮,指尖传来干燥粗糙的触感。没有热水,他就那么干巴巴地塞进嘴里,用力咀嚼着。菌菇特有的、带着泥土和山林气息的浓烈香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来,有些干涩,甚至带着一点存放久了的微霉味,却异常清晰地勾起了深埋的记忆。
那是在石壁乡最艰难的日子里,暴雨冲垮了鹰嘴崖下的便道,十几户人家被困。他和赵前进踩着齐膝深的泥泞,挨家挨户查看险情,转移老人孩子。又冷又饿,浑身湿透,疲惫得几乎站不住脚。是山坳里一位姓吴的老大娘,颤巍巍地从她家熏得漆黑的灶房里,摸出小半包用油纸仔细包好的菌菇干,硬塞到他手里。“陈干部,没啥好东西,山里货,顶顶饿,别嫌弃…”大娘的手枯瘦,眼神却温暖而朴实。那带着烟火气和山野气的味道,混合着雨水和泥土的气息,成了那个寒冷雨夜里支撑他走下去的力量。
此刻,这熟悉的味道,带着微微的霉涩感,却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记忆的闸门。他仿佛又看到了吴大娘浑浊却真诚的眼睛,看到了赵前进在泥水里深一脚浅一脚却始终挺直的背影,看到了石壁乡百姓在灾后重建时,眼中那微弱却不肯熄灭的希望之光。还有李老栓妻子那张被绝望和恐惧刻满的脸,她嘶哑的哭喊声似乎又在耳边响起:“他们…他们是要逼死我们一家啊!”
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陈青禾的头顶,瞬间驱散了盘踞心头的冰冷和颓丧。那些模糊的面孔,那些沉甸甸的期盼,那些被欺凌者的血泪,此刻都化作了灼烧他神经的火焰。他低头看着手中干瘪的菌菇干,又看了看桌上那堆如同天书般的账册,眼神陡然变得锐利如鹰。
“这点霉味算个屁!”他几乎是咬着牙低吼出声,猛地将剩下的菌菇干狠狠攥在手心,粗糙的质感硌着掌心,带来一种奇异的痛感和力量感。“赵老黑,疤脸强,你们以为堵死了账本的路,老子就拿你们没办法了?石场里那些见不得光的勾当,真以为能捂得严严实实?”
一个大胆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迷雾:炸药!
那笔八万元,无论它最终流向了哪里,它的源头,极有可能与石场最致命、也最见不得光的命脉有关——违规购买和使用炸药!疤脸强能搞到枪,石场非法开采需要大量爆破,炸药库是他们暴力的根基,也是他们最害怕暴露的软肋!查炸药来源,就是捅他们的肺管子!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再也无法遏制。他像一头嗅到血腥味的猎豹,猛地站起身,在办公室里焦躁地踱步,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查账本的路被堵死,那就从最原始、最危险,但也可能是最直接的地方撕开口子!去找那些被石场欺压过、伤害过,却又敢怒不敢言的边缘人!去找那些可能接触过炸药运输、使用,甚至因此受过伤的工人!去找那些被疤脸强暴力驱赶,像李老栓家一样,被逼到绝境的村民!
他冲到办公桌前,抓起电话,手指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他要找林小雅!要找王海潮!要动用一切可以动用的力量,把围绕南山石场炸药这条暗线,彻底翻出来!
电话拨通前,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了。陈青禾皱眉,这么晚了还有谁?他放下听筒,沉声道:“进来。”
门开了,探进来的是门卫老张头那张布满皱纹、带着几分忐忑的脸。“陈…陈组长?还没歇着啊?”
“老张?有事?”陈青禾压下心头的急切,尽量放缓语气。老张头是本地人,在纪委看门十几年,人老实本分。
老张头搓着手,有些局促地走进来,压低声音:“那个…陈组长,我…我老家就是河口乡,跟南山挨着的…这两天,听…听老家亲戚在电话里叨咕了件事儿,不知道…对你们查石场有没有用?”
陈青禾精神一振,立刻示意他坐下:“老张,你说!任何线索都可能是关键!”
老张头咽了口唾沫,声音压得更低:“就…就是李老栓家那事出了之后没两天…大概…大概就是你们说的那八万块钱提出来那会儿…我们村那个在石场边上开小卖铺的老王头,夜里起来解手,迷迷糊糊瞅见…瞅见有辆盖着厚帆布的小货车,黑灯瞎火的,从石场后山那条废矿道那边开出来…开得贼快!他当时还纳闷,那条道荒了多少年了,咋还有车走…更怪的是,”老张头脸上露出一丝惊悸,“他好像…好像闻到了一股子味儿…硫磺混着硝石那股子冲鼻子的味儿!跟…跟过年放炮仗有点像,但浓得多,呛人!”
硫磺!硝石!这是炸药最基础、也最标志性的原料气味!
陈青禾的心脏猛地一跳,几乎要撞出胸腔!时间点高度吻合!隐秘的废矿道!深夜的鬼祟运输!还有这关键的气味指征!
“老王头看清车牌了吗?或者那车有啥特征?”陈青禾急切地问,身体前倾。
老张头遗憾地摇头:“天太黑,离得也远,车牌没看清…就记得那车不大,像是那种…那种拉货的小皮卡改的?帆布盖得严严实实…哦对了!”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老王头说,那车开过去的时候,后轮压到块石头,颠了一下,帆布掀开个小角,他好像…好像瞥见里面堆着些方方正正的木头箱子…颜色挺深,像是…像是装弹药的那种?”
木头箱子!深色!弹药箱!
所有的碎片在这一刻被老张头带来的信息瞬间串联、点燃!那笔八万元,那深夜鬼祟的运输,那刺鼻的原料气味,那疑似装炸药的木箱…指向一个清晰得令人战栗的可能:有人正在紧急转移或补充石场的炸药库存!
“好!老张!你这个消息太重要了!”陈青禾霍然起身,用力拍了拍老张头的肩膀,眼中燃烧着压抑已久的火焰和决绝。“帮了大忙了!”
送走千恩万谢的老张头,陈青禾没有丝毫犹豫,立刻抄起电话,直接拨通了林小雅的手机,声音斩钉截铁:“小雅!立刻准备!带上设备!叫上可靠的兄弟!目标,河口乡南山石场后山废矿道!有‘硬货’要出洞了!我们天亮前必须赶到,布控!”
他放下电话,胸膛剧烈起伏,最后看了一眼桌上那包干瘪的菌菇干,一把将它揣进怀里。那微微发霉的味道,此刻却像是最猛烈的炸药引信,点燃了他心中所有的愤怒和决心。
窗外,黎明前最深的黑暗正在悄然退去,但一场更凶险的暗战,已在废矿道的阴影里悄然拉开序幕。那辆神秘的皮卡,那些深色的木箱,还有那笔消失的八万元,它们最终会指向何处?废矿道的尽头,等待他们的,是确凿的证据,还是又一个致命的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