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纪委那间用于关键攻坚的谈话室,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铅块。惨白的灯光打在钱大勇油光满面的脸上,映照出他眼底深处那抹混杂着惊惶与顽固的复杂神色。他肥胖的身体深陷在特制的谈话椅里,昂贵的西装被汗水浸透,贴在身上,显出一种狼狈的臃肿。几个小时前,他还是一副“成功企业家”的倨傲嘴脸,对陈青禾的提问要么避重就轻,要么干脆用“商业机密”、“合法经营”之类的套话搪塞,甚至带着一丝对“年轻干部不懂经济”的轻蔑。
然而,当陈青禾面无表情地将一沓厚厚的文件“啪”地一声拍在两人之间的桌面上,那沉闷的响声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钱大勇强装的镇定上。文件首页,赫然是孙卫东在留置状态下亲笔签字的笔录复印件,上面清晰地记录着郭刚如何授意他在县纺纱厂改制评估中动手脚,以及他本人如何收受钱大勇巨额贿赂的关键证词。
“钱老板,”陈青禾的声音不高,却带着穿透骨髓的冷意,他拿起保温杯,轻轻旋开杯盖,氤氲的热气在冰冷的空气中格外醒目,“孙卫东同志已经把他知道的事情,交代得很清楚了。关于纺纱厂,关于那笔钱,关于郭副县长……哦,不,现在应该叫郭刚同志了。他交代的,和你刚才说的‘合法经营’、‘市场行为’,好像不太一样?”
钱大勇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额角的汗珠滚落下来。他下意识地想反驳,但目光触及那白纸黑字上孙卫东的签名和鲜红的手印,话堵在嗓子眼,只发出一声含糊的咕哝。他眼神闪烁,试图寻找新的托词:“陈…陈主任,孙卫东他…他这是血口喷人!改制的事情那么复杂,他为了推卸责任,当然什么脏水都往别人身上泼!我钱大勇做生意,向来是规规矩矩,一分钱一分货……”
“规矩?”陈青禾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近乎嘲讽的弧度。他没有立刻反驳钱大勇的狡辩,而是慢条斯理地从那沓文件中精准地抽出了几份。一份是“顺达机械”接收县农机厂“报废”机床的原始档案,上面盖着当年县经委鲜红的批复章;另一份是钱大勇核心公司近十年的股东变更记录,清晰地显示“顺达机械”当时的法人代表,正是他那个名不见经传的堂弟。两份文件并排放在钱大勇眼前,形成一道无法辩驳的链条。
“九六年,县农机厂那批被评估为‘报废’的机床,转了一圈,最后到了你堂弟名下的‘顺达机械’。而‘顺达机械’,很快又并入了你的商业版图。”陈青禾的手指轻轻点在那两个名字上,发出笃笃的轻响,每一下都像敲在钱大勇的心尖上,“钱老板,这‘废品’收购站,开得挺红火啊?全县的国企‘废品’,是不是都让你给包圆了?别人,连口汤都喝不上?”
钱大勇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再也说不出“市场行为”四个字。陈青禾的质问,精准地刺破了他精心编织的伪装,直指他发家最肮脏、最隐秘的核心——垄断。他利用某种力量,垄断了云川县国企不良资产处置的渠道,将国有资产流失的闸门牢牢攥在自己手里,化公为私,攫取着数十倍甚至上百倍的暴利!老张那句“私人废品收购站”和“吸血蚂蟥”的怒骂,此刻如同实质的鞭子,抽得他体无完肤。
“我…我那是…有眼光!捡漏!对,捡漏!”钱大勇还在做最后的挣扎,声音却明显底气不足,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嘶哑。
“捡漏?”陈青禾冷笑一声,眼神锐利如刀,“那好,我们不说‘废品’,说说‘活钱’。”他再次抽出一份文件,这是简薇那边刚刚传真过来的、关于钱大勇及其关联公司近十年主要银行流水的关键节点梳理报告摘要。他将其推到钱大勇面前,重点圈出了几处异常资金流向。“看看这些,‘咨询费’、‘中介费’,名目倒是冠冕堂皇。可穿透你那些层层叠叠的关联公司,这些钱,最后去了哪里?境外那些模糊账户,是谁在接收?还有这个……”
陈青禾的指尖重重地点在一个账户尾号上——7493!
“尾号7493!钱大勇,对这个账户,你熟不熟悉?”陈青禾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压迫感,“杨德海案!这个账户,是杨德海特定关系人名下的隐秘账户!孙卫东案初核时,我们就发现你与这个账户有过可疑的小额资金试探性往来!现在,你告诉我,为什么你每次成功低价拿到县里重要的国有资产后不久,就有一笔所谓的‘咨询费’或‘中介费’,像定时打卡一样,汇入这个7493?时间跨度,正好覆盖了杨德海在任后期到他倒台后的一段时间!这是巧合吗?还是……封口费?或者说,是向某些‘旧势力’缴纳的保护费?!”
“7493”这个数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瞬间烫穿了钱大勇最后一道心理防线!他浑身猛地一颤,瞳孔骤然收缩,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死灰般的绝望。他万万没想到,纪委竟然连这个埋藏得如此之深、跨越了如此长时间的联系都挖了出来!杨德海案的幽灵,竟然在此刻,通过他这条自以为隐秘的藤蔓,被陈青禾死死地攥在了手里!
“不…不是…我…”钱大勇语无伦次,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他意识到,自己苦心经营多年的堡垒,在陈青禾抽丝剥茧、环环相扣的证据链面前,正轰然倒塌。他不仅仅是栽在了郭刚和纺纱厂上,他整个发家的根基,那深埋在云川过去十多年国企改制混乱泥潭中的根系,甚至可能触及了杨德海时代腐败余毒的根系,都被眼前这个年轻却目光如炬的纪委干部,无情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郭刚,很可能只是他最新、也是最大的一把保护伞。而他钱大勇,能在这片土地上“茁壮成长”这么多年,吸吮着国有资产的血,其背后盘根错节的势力,远比一个常务副县长要庞大和久远得多!
看着钱大勇彻底崩溃、瘫软在椅子上的模样,陈青禾知道,火候到了。他没有继续穷追猛打,而是缓缓靠回椅背,重新拿起保温杯,慢悠悠地喝了一口水。温热的茶水顺着喉咙滑下,稍稍驱散了谈话室里弥漫的冰冷和压抑。他需要给钱大勇一点时间,让恐惧和绝望彻底吞噬他,让他自己把那些深埋的、更肮脏的东西吐出来。
“钱大勇,”陈青禾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你的‘生意经’,我们大概清楚了。现在,说说你的‘朋友’吧。是谁,让你在云川的‘废品收购’生意做得这么‘顺风顺水’,一路畅通无阻?是谁,在你每次‘捡漏’成功后,需要你‘孝敬’那个7493?又是谁,像蜘蛛一样,盘踞在这张利益大网的中央?”
他顿了顿,目光如电,直视着钱大勇涣散的眼睛,抛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从县经委的钱副主任,到今天的郭常务……这些年,你精心围猎的,恐怕远不止这一把‘保护伞’吧?把你那些‘老朋友’的名字,还有你们之间那些见不得光的‘交情’,都好好交代交代。特别是……当年在农机厂档案上,给‘顺达机械’签下那个关键批文的——‘钱副主任’!”
钱大勇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陈青禾竟然连那么久远、那么隐秘的起点都精准地指了出来!他感觉自己像被剥光了所有衣服,赤裸裸地暴露在冰天雪地之中。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一个名字几乎要脱口而出,却又被巨大的恐惧死死扼住。
谈话室里陷入一片死寂,只有钱大勇粗重而绝望的喘息声,以及陈青禾指节无意识敲击保温杯杯壁发出的、轻微却令人心悸的“嗒…嗒…”声。窗外的天色,不知何时已彻底暗沉下来,浓重的乌云翻滚着,仿佛酝酿着一场即将席卷整个云川官场的滔天风暴。
陈青禾静静地等待着,保温杯口袅袅升起的热气,在他冷峻的脸庞前氤氲、消散。他知道,钱大勇心理防线的堤坝已经彻底崩溃,只需要最后一点压力,那肮脏的洪流就将喷涌而出。而洪流之下,那个隐藏在时光尘埃深处、手握批文签下“钱副主任”三个字的影子,正逐渐变得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