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夜色浓得化不开,吞噬了云川县城最后一点灯火。县纪委专案组临时指挥点的灯光,却亮得刺眼,像一座漂浮在黑暗海洋上的孤岛。空气里弥漫着纸张、油墨和浓咖啡混合的奇特气味,以及一种更深沉的、几乎凝滞的疲惫。
陈青禾坐在堆积如山的卷宗后面,颈椎僵硬得像生了锈的轴承,每一次转动都发出细微的、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呻吟。胃里空荡荡的,隐隐传来钝痛,提醒他早已错过了不止一顿饭。他揉了揉酸涩发胀的眼睛,视线落在桌角那个用油纸小心包着的小包上——石壁乡的菌菇干,所剩无几了。他捻起一小块,放进嘴里,缓慢地咀嚼着。那股带着泥土和阳光气息的咸香在口腔中弥漫开来,瞬间勾起了石壁乡那些沟壑纵横却质朴热切的面孔,赵前进那双饱含期望又带着担忧的眼睛,还有自己初入纪委时,面对不公时那份最本真的、几乎要烧穿胸膛的愤怒与决心。这味道,像一剂强心针,短暂地驱散了身体深处叫嚣的疲惫和精神的沉重感。
他面前摊开的,是纺厂案最后一份需要他签字的移送司法意见书。郭刚、孙卫东、钱大勇的名字赫然在列,冰冷地印在纸上,背后却是纺厂数百名职工被克扣的安置费、被强签的霸王协议、被碾碎的尊严和希望。他拿起笔,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仿佛要将那份沉甸甸的责任和迟来的正义,都灌注进这薄薄的纸页里。
“陈组,”负责内勤的小刘轻轻敲了敲敞开的门框,探进头来,手里拿着一个厚厚的牛皮纸档案袋,“李主任来了,在隔壁小会议室,说想听听结案汇报。”
陈青禾动作一顿,抬起头。李卫国?这位市纪委的领导,总是在关键时刻给予他方向和支持,却行踪不定,身份成谜。他怎么会在这个时间点突然出现在云川?是专程为了纺厂案?
“好,我马上过去。”陈青禾放下笔,深吸一口气,压下身体的疲惫,迅速整理了一下手头最核心的几份材料——主犯的认罪笔录摘要、关键资金流向图、职工代表联合签名的感谢信复印件,以及那份凝聚了专案组无数心血的结案报告初稿。他拿起桌上的保温杯,里面的茶水早已凉透,但他还是习惯性地拧开喝了一口,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
推开小会议室的门,李卫国正背对着门口,站在窗前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他身形挺拔,穿着简单的深色夹克,背影透着一股沉静的力量。听到开门声,他转过身,脸上带着一丝风尘仆仆的疲惫,但眼神依旧锐利如鹰隼,扫过陈青禾时,那份锐利中又透出几分不易察觉的温和。
“李主任。”陈青禾恭敬地打了声招呼。
“青禾同志,辛苦了。”李卫国点点头,声音低沉而平稳,带着一种能安抚人心的力量。他指了指会议桌对面的椅子,“坐。听说案子基本尘埃落定了?”
“是,李主任。”陈青禾坐下,将带来的材料推到李卫国面前,“主要涉案人员郭刚、孙卫东、钱大勇的犯罪事实已经查清,证据链完整,相关卷宗正在整理归档,这是结案报告初稿和准备移送司法的意见书。这是职工们送来的感谢信复印件……”他着重指了指那份带着折痕的复印件。
李卫国没有立刻去看那些文件,目光落在感谢信上,手指轻轻拂过那些密密麻麻、字迹各异的签名。“张德顺、王秀兰、李建国……”他低声念了几个名字,眼神深邃,“这份心意,比任何嘉奖都重。你们做得好,青禾。这个案子,啃得硬,办得实。不仅打掉了蛀虫,更重要的是,让这些被践踏的尊严,重新挺直了腰杆。这份‘句号’,画得值。”
他的肯定,像一股暖流,瞬间熨帖了陈青禾连日鏖战的辛酸和紧绷的神经。他感到一种沉甸甸的满足感,仿佛所有的疲惫在这一刻都有了最坚实的支点。“谢谢李主任。没有您前期的指导和关键时候的支持,我们不可能这么快突破。”他由衷地说。
李卫国摆摆手,示意不必客套。他拿起那份结案报告初稿,快速而专注地翻阅起来。他的阅读速度极快,目光在字里行间跳跃,偶尔在某个关键数据或定性描述上稍作停留。会议室里只剩下纸张翻动的沙沙声,气氛安静而肃穆。
陈青禾安静地等待着,目光不自觉地落在李卫国放在桌面的一个旧笔记本上。那笔记本很厚,深蓝色的硬壳封面边缘已经磨损得泛白,露出里面的硬纸板,四个角也被磨得圆润。它看起来毫不起眼,甚至有些破旧,与李卫国沉稳干练的气质似乎有些格格不入。陈青禾心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这笔记本,似乎每次见到李主任,他都会带着?里面记的是什么?工作要点?案件线索?还是……
就在他思绪飘飞的瞬间,李卫国似乎翻到了报告某一页需要记录的地方。他极其自然地伸手拿过那个旧笔记本,动作流畅得仿佛演练过千百遍。他拧开一支老式的英雄钢笔,笔尖在略显粗糙的纸页上划过,发出轻微的“沙沙”声。陈青禾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去。
李卫国写得很快,字迹刚劲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陈青禾的角度,恰好能看到笔记本摊开的那一页。上面似乎并非新写的内容,而是密密麻麻记录着一些旧的信息,字迹颜色深浅不一,显然跨越了很长时间。他的视力很好,在那一瞥之间,几个关键词像烧红的烙铁,猛地烫进了他的眼帘:
“周……” 一个姓氏被清晰地圈了出来,旁边打着一个醒目的问号。
“代持?” 这个词被着重划了线。
“杨德海案后…反常支付…关联?” 一行小字标注在旁边。
“新区开发早期…疤脸勇残余…周姓背景…隐现。”
这几个零散的词组,如同几块破碎的拼图,瞬间在陈青禾的脑海中疯狂碰撞、组合!
钱大勇在审讯室里那句带着怨毒和隐秘优越感的嘟囔:“有些钱,给了也白给,有些人,你们查也查不到……姓周的老板路子野着呢,说了你们也不懂!”
郭刚那本神秘笔记本上,那个幽灵般的“周”姓代持人!
简薇在审计杨德海案余波时,发现的那笔发生在杨案发后、由钱大勇支付给杨德海特定关系人的反常款项!
还有云川新区开发初期,那些与“疤脸勇”旧部勾连不清、若隐若现的“周”姓背景!
这些散落在不同案件、不同时间点,如同迷雾中孤岛的线索碎片,此刻,被李卫国笔记本上这惊鸿一瞥的几个关键词,像一块突然出现的强力磁石,“唰”地一下吸附、拼凑起来!一个模糊却令人心悸的轮廓骤然显现——一个隐藏在郭刚、钱大勇,甚至可能杨德海背后的,一个更庞大、更幽暗的存在!那个“姓周的老板”!
陈青禾的心脏猛地一缩,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几乎忘记了跳动。刚刚因结案和感谢信而升腾起的暖意与满足感,瞬间被一股冰冷的寒意刺穿、驱散。他感到后背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李主任…他一直在关注这个“周”?他笔记本上记录的这些碎片,是巧合?还是…他早已洞悉了更深层的脉络?
李卫国似乎并未察觉陈青禾瞬间的异样。他记录完要点,合上结案报告,又拿起那份移送司法意见书仔细看了看,然后在末尾的负责人签名栏旁边,用他那刚劲的笔迹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和职务——“李卫国,市纪委案件审理室主任”。这是他第一次在陈青禾面前清晰地展露自己的具体职务。
“程序上没有问题,事实清楚,定性准确。”李卫国放下笔,将签好字的意见书推回给陈青禾,语气恢复了惯常的沉稳,“后续的移送和衔接工作要细致,确保万无一失。这个案子,你们县纪委打了一个漂亮的翻身仗,打出了气势,也打出了纪委的威信。”
“是,李主任,我们一定落实好。”陈青禾强迫自己稳住心神,接过意见书,指尖却有些微不可察的颤抖。他的目光控制不住地再次瞟向那个已经合上的深蓝色旧笔记本。它静静地躺在桌面上,像一块沉默的深海玄冰,散发着无声的寒意和巨大的秘密。
李卫国站起身,整理了一下夹克,似乎准备离开。他的目光扫过陈青禾略显苍白的脸和眼底的疲惫,最后落在他紧握着意见书、指节有些发白的手上。他忽然微微一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洞察,也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深意。
“怎么?”李卫国拿起桌上的旧笔记本,在手里掂量了一下,深邃的目光直视着陈青禾,嘴角那抹若有若无的笑意似乎加深了些许,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对我的本子有兴趣?”
陈青禾的心,骤然提到了嗓子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