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秀才抱着破旧的藤编书箱,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回村的泥泞小路上。寒风像刀子似的刮在脸上,单薄的棉袍早已被雨雪浸透,沉甸甸地贴在身上,带走最后一丝热气。他刚在邻县考完府试,名落孙山不说,盘缠也花得一干二净,只能徒步走回百里外的李家洼。腹中饥火中烧,眼前阵阵发黑,只盼着能快点到家,喝上一口热乎的。
天色彻底暗沉下来,墨蓝色的天幕压得极低,几点疏星冷得发抖。前方隐约出现一个破败的土地庙轮廓,在呼啸的寒风里像个瑟缩的老人。李秀才心中一喜,总算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过夜了。
推开吱呀作响、随时要散架的庙门,一股浓重的霉味和尘土气扑面而来。庙内狭小破败,神像泥胎剥落大半,供桌歪斜,香炉里积着厚厚的灰。角落里堆着些烂稻草,倒是个避风的所在。
李秀才放下书箱,搓着冻僵的手,刚想坐下歇口气,目光却被供桌下一个蜷缩的黑影吸引了。那似乎是个…人?
他壮着胆子,借着破窗透进来的微光凑近一看,心猛地一沉。
那是个极其枯瘦的老乞丐,穿着一身辨不出颜色的破烂单衣,蜷缩在冰冷的地上,像一截被丢弃的朽木。老人脸上布满污垢,颧骨高耸,眼窝深陷,嘴唇干裂发紫,气息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
“老人家?老人家?”李秀才蹲下身,轻轻推了推他。触手冰凉僵硬,他心一慌,急忙探向老人鼻息。还好,虽然微弱如游丝,但还有一口气在。
这冰天雪地,一个又冷又饿的老人,躺在这破庙里,若无人相助,只怕熬不过今晚。李秀才看着老人干裂的嘴唇,想起自己怀中仅剩的一个硬邦邦、冻得像石头似的杂面窝头。这是他最后的干粮,原本打算明天路上对付一口的。
腹中的饥饿感更加强烈地翻涌上来。他捏着那冰冷的窝头,内心天人交战:给?自己明天怎么办?不给?眼睁睁看着一条性命在眼前消逝?他李慕白读圣贤书,讲的是“仁者爱人”,怎能见死不救?可他自己也快饿晕了…
最终,那点读书人的良知压倒了本能的自私。他叹了口气,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将窝头掰成两半,将稍大的一块小心地塞进老人枯瘦的手中。
“老人家,醒醒,吃点东西。”他轻声呼唤。
老人毫无反应,手无力地垂着,窝头掉在地上。
李秀才急了。这样不行!他环顾破庙,目光落在角落一个缺了口的破瓦罐上。庙外积雪很厚,他忍着刺骨的寒冷,捧了几捧干净的雪回来,又费力地从破败的门板上掰下几根朽木,用火折子点燃——这是他最后一点引火之物了。
小小的火苗艰难地跳跃着,舔舐着瓦罐底部。雪水慢慢融化,发出细微的咕嘟声。李秀才小心翼翼地将剩下的小半块窝头掰碎,撒进水里。他把自己仅剩的一小撮盐(他一直舍不得吃,留着实在撑不住时舔一舔)也全放了进去。很快,一股极其寡淡、却带着粮食香气的稀薄米粥味儿弥漫开来。
粥熬好了,其实只能算是一碗浑浊的、漂浮着几粒窝头碎屑的热汤。李秀才用破陶碗盛了,吹了又吹,待温热了,才小心翼翼地扶起老人冰凉沉重的头,一点点地将粥水喂进去。
老人喉头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两下…几口温热的粥水下肚,他灰败的脸上似乎有了一丁点难以察觉的火气,紧闭的眼皮也微微颤动了一下。
李秀才心中一喜,耐心地将碗里最后一点糊糊都喂完。看着老人似乎安稳了些,他才疲惫地靠在冰冷的墙边,捧起瓦罐,将罐壁上仅存的一点糊糊刮下来,混着温热的罐底水,囫囵喝了下去。这点东西下肚,腹中的饥饿感非但没有缓解,反而因为勾起了馋虫,更觉难受。但他看着老人微微起伏的胸膛,心里却踏实了些。
极度疲惫和寒冷袭来,他裹紧湿冷的棉袍,蜷缩在另一堆稻草上,很快沉沉睡去。
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中,李秀才感觉庙里似乎亮堂了一些。他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被眼前的景象惊得瞬间清醒!
破庙中央,不知何时燃起了一小堆温暖的篝火!跳跃的橘黄色火焰驱散了刺骨的寒意,将小小的庙宇映照得亮堂堂、暖融融。供桌上,那盏早已干涸、积满灰尘的破油灯,此刻竟也奇迹般地亮着,豆大的火苗稳定地燃烧着,散发出柔和的光晕。
更让他惊愕的是,那个枯瘦的老乞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穿着整洁灰布长袍、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的老者,正站在篝火旁,含笑看着他。老者的身影在火光映照下显得有些朦胧,仿佛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雾气。
“醒了?后生。”老者的声音温和而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在这寂静的寒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李秀才慌忙坐起身,又惊又疑:“您…您是?那位老人家呢?”
灰袍老者捋须微笑,眼中带着感激:“老夫便是那老丐。多谢恩公一碗薄粥,救了老朽一命。”
“您…您好了?”李秀才难以置信,眼前的老人精神矍铄,与之前垂死的乞丐判若两人。
老者摇摇头,笑容里带着一丝看透世事的沧桑:“非是好了,是恩公的善念,让老朽这缕残魂得以稍聚,能向恩公当面道谢。”
“残魂?您…您是…”李秀才倒吸一口凉气,瞬间明白了。寒意再次爬上脊背,却不是因为冷。
“不错,”老者坦然点头,“老朽生前姓周,本是邻县一个穷酸教书匠,三年前冻饿交加,倒毙在这破庙之中,成了孤魂野鬼。若非恩公一碗活命热粥,以自身饥寒为代价,暖了老朽的残魂,老朽只怕早已魂飞魄散,连入轮回的机会都没有了。”
李秀才这才明白,为何喂粥时感觉老人身体冰冷僵硬如铁。他看着眼前这自称周老先生的鬼魂,非但不觉得恐怖,反而因其坦诚和那温和的笑容,心中涌起一股难言的酸楚和敬意。
“周老先生言重了,晚生…晚生只是不忍见死不救。”李秀才连忙拱手。
“对老朽而言,恩同再造。”周老先生郑重地作了一揖,随即正色道,“恩公善心,天地可鉴。老朽身无长物,唯有生前读了些书,识得些字,也略懂些科场文章之道。观恩公行囊,应是赶考的士子?”
李秀才苦笑:“惭愧,此番府试…名落孙山。”
周老先生眼中精光一闪:“恩公不必气馁。老朽观恩公面相,并非福薄之人,只是时运未至。老朽愿尽绵薄之力,助恩公一臂之力,以报救命之恩!”
“助我?”李秀才愕然。
“正是。”周老先生微微一笑,“恩公且安心在此休息一晚,明日启程。待恩公下次赴考,若遇疑难,只需心中默念老朽名讳,或于无人处轻唤三声‘周先生’,老朽自当现身,为恩公解惑。”
李秀才只觉此事太过离奇,但见周老先生神情恳切,不似作伪,便也郑重应下:“如此,晚生多谢老先生厚意!”
周老先生满意地点点头,身影在火光中愈发朦胧:“恩公保重。记住,善心自有天知,阴德必得福报。老朽去也…”话音未落,身影连同那堆温暖的篝火、供桌上的油灯,如同被风吹散的青烟,倏忽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破庙内重归寒冷与黑暗,只剩下李秀才一个人,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一场温暖的幻梦。
然而,地上稻草的余温,空气中残留的淡淡粥香,还有怀中那本被烤得暖烘烘的书卷,都清晰地告诉他,那不是梦。
数月后,省城乡试。贡院之内,气氛肃杀。李秀才拿到考卷,展开一看,竟有一道极其生僻的经义题,出自一本早已失传的孤本典籍。他苦思冥想,冷汗涔涔,脑中一片空白。眼看时间流逝,他心急如焚,忽然想起那夜的承诺。
他抱着最后一丝希望,低下头,在心中默念:“周老先生…周老先生…周老先生…”
念毕,他抬起头,眼前并无异样。正当他绝望之际,一股奇异的墨香钻入鼻中。他低头看向自己的砚台,惊愕地发现,那原本需要自己研磨的墨汁,此刻竟像有生命般在砚池中缓缓旋转,墨色变得异常乌黑润泽。更奇的是,他感觉自己的手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笔尖饱蘸浓墨,竟在稿纸上流畅地书写起来!那字迹清俊飘逸,内容更是旁征博引,直指那道生僻题目的核心要义,其见解之精辟、论述之透彻,远非他平日所学能及!
李秀才心中大震,知道是周老先生在暗中相助。他稳住心神,顺着那股牵引力,将这篇神助般的文章一字不落地誊抄到正式考卷上。
放榜之日,李秀才的名字赫然高悬榜首——解元!
消息传回李家洼,轰动乡里。李秀才(如今该叫李解元了)并未沉浸在喜悦中。中举后不久,他带着丰厚的祭品,独自一人回到了那座破败的土地庙。
他仔细清扫了庙宇,摆上三牲果品,点燃香烛。香烟袅袅中,他郑重地跪下,对着空荡荡的供台叩了三个头,朗声道:“晚生李慕白,蒙周老先生大恩,侥幸得中解元!特来叩谢老先生再造之恩!”
话音落下,庙内一片寂静。只有风吹过破窗的呜咽声。
正当李秀才有些怅然时,一阵微风拂过,带来一股熟悉的、淡淡的墨香。风中似乎夹杂着一声极轻、极欣慰的叹息,如同羽毛般拂过他的耳畔。供桌上,那三炷清香燃烧得格外快,青烟笔直上升,在空中凝而不散,隐约形成了一个模糊的、作揖的人形轮廓,片刻后才缓缓消散。
李秀才知道,周老先生听到了,也终于了却心愿,安心离去了。他看着重新变得空寂的庙宇,心中充满感激与平和。他拿出准备好的银两,请人将土地庙修缮一新,并立了一块小小的功德碑,记述了这段奇缘,末尾刻着:
**“一饭之恩,阴魂犹记;寸心之善,天地可通。莫道幽冥路远,善念便是通途。”**
从此,这座曾被遗忘的土地庙香火不断,人们都说这里住着一位知恩图报的善心老鬼,庇佑着一方心存善念之人。而李解元也牢记这段奇遇,一生为官清正,乐善好施,常对人言:“莫以善小而不为,你永远不知道,黑暗中,谁正因你手中那一点微光,得以喘息,甚至…获得救赎。” 那碗在寒夜破庙中,他忍着自身饥寒分出去的热粥,不仅救了一个孤魂,也照亮了他自己的人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