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癸未年夏,青州地界遭了百年难遇的暴雨,平地水深过膝,浊浪翻滚如沸汤。柳生含章,本欲趁夜赶往邻县访友,不料半途被这场泼天大雨截住。四下旷野,唯有前方一座破败祠堂,黑黢黢地伏在雨幕里,像一头蛰伏的巨兽。柳生别无他法,只得撩起早已湿透的袍角,深一脚浅一脚地奔了进去。

甫一入祠,一股浓重的霉味和尘土气扑面而来,呛得他咳嗽了几声。雨水顺着破烂的瓦檐滴滴答答落下,在殿内积起一处处浑浊的小水洼。借着偶尔撕裂夜空的惨白电光,柳生勉强看清殿内景象:神像早已倾颓,只余半截泥胎委顿在地;梁柱歪斜,蛛网如破絮般悬挂;角落里堆着些朽烂的稻草,不知何年之物。更奇的是,正殿大梁之上,竟盘绕着一条褪下的巨大蛇蜕,灰白干枯,在电光映照下泛着幽冷的微芒。柳生心头一紧,寒气顺着脊梁骨往上爬。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寻了处稍干些的角落,倚着冰冷的墙壁,疲惫地坐了下来。

雨声哗哗,仿佛天河倾覆。就在这单调的雨声中,一阵极轻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细碎得几乎被雨声吞没。柳生悚然回头,只见一个白衣素裙的女子不知何时已静静立于破败的神龛之侧。她身形纤细,脸色在昏暗中白得异样,如同久不见天日的生宣,唯有一双眸子,深幽幽的,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悲悯,正望着他。

“公子勿惊,”女子声音清清冷冷,像檐下滴落的冰水,“奴家阿芷,亦是避雨之人,来自下游被淹的柳溪村。”她微微屈膝,行了个礼,姿态娴雅,却透着一股子挥之不去的阴郁。

柳生见她形容单薄,衣衫素净,在这凄风苦雨、鬼气森森的破庙里,竟也不见丝毫慌乱,心下既奇且怜,忙拱手还礼:“小生柳含章,叨扰姑娘了。雨势甚急,同是天涯沦落人,姑娘请自便。”他指了指自己方才清理出来的一小片干地。

阿芷微微颔首,并未靠近柳生那边,反倒走向殿角那堆朽烂的稻草。她俯身,竟从那湿冷的草堆深处,拾出几根半朽的细柴。柳生看得分明,那角落阴暗潮湿,柴薪如何能存?未及细想,阿芷已蹲下身,伸出苍白的手,将柴枝拢在一起。不见火镰火石,只见她指尖在柴堆上轻轻一拂,一簇幽蓝的火苗“噗”地一声便跳跃起来。

火光初燃,照亮了小小一方天地。那火苗蓝幽幽的,跳跃不定,非但毫无暖意,反将殿内映得愈发阴森诡谲。火光映上阿芷的脸庞,柳生看得真切——那并非活人应有的红润,而是一种毫无生气的惨白,如同陈年的玉石,冰冷光滑。她的嘴唇,亦无半分血色。更让柳生浑身血液几乎凝滞的是,阿芷俯身拢火时,宽大的素白衣袖滑落,露出一截细瘦的手腕。那腕子上,赫然洇开一片深色的水渍!湿漉漉的,如同刚从水里捞出,火光下泛着幽暗的光,竟似还在缓慢地向下蜿蜒流淌。柳生目光死死盯住那抹不断扩散的湿痕,一股寒意自尾椎骨炸开,瞬间窜遍四肢百骸,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相击。他猛地抬头,撞上阿芷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那里面不再是悲悯,而是浓得化不开的绝望与……一种令人心胆俱裂的了然。

“你……”柳生喉头发紧,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你…是……”

阿芷缓缓直起身,幽蓝的火光在她脸上跳跃,投下扭曲晃动的阴影。她看着柳生因恐惧而扭曲的脸,凄然一笑,那笑容里盛满了无边的苦楚和认命般的哀凉:“公子既已看破,又何须再问?这荒祠便是我的葬身之所,亦是解脱不得的囚笼。”她抬起那只湿漉漉的手腕,水珠沿着指尖无声滴落,“三年了,水底的寒,蚀骨钻心。今日这场雨,是送我‘渡河’的引子。”她的目光幽幽转向洞开的、风雨飘摇的祠门,声音轻得像叹息,“而你,便是那渡我的舟楫,我的……替身。”

“替身”二字,如同两把冰锥,狠狠扎进柳生耳中。他脑中嗡的一声,眼前发黑,四肢百骸瞬间被冻僵,连逃走的力气都抽离殆尽。就在此时,祠外骤起的狂风裹挟着更加密集的雨点,竟送进来一阵阵尖利刺耳的啾啾之声!那声音非鸟非兽,时高时低,忽左忽右,仿佛有无数看不见的东西在风雨中兴奋地尖啸、催促、窃窃私语。这啾啾鬼泣穿透雨幕,直钻进柳生和阿芷的耳膜,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恶意和贪婪。

阿芷的身体猛地一颤,脸上那点凄凉的平静瞬间碎裂,被一种极度的恐惧和挣扎取代。她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望向祠外的黑暗,眼中充满了抗拒。

柳生魂飞魄散,巨大的求生本能驱使着他,手脚并用地想向殿后那扇半塌的破窗爬去。慌乱间,他袖中一个油纸小包滑落出来,散开在地。那是几味晒干的草药——当归、艾叶、还有一小截老参须——本是预备带给病中老友的。一股浓郁而苦涩的药气,顿时在潮湿阴冷的空气中弥漫开来。

这股药味,如同投入死水的一块巨石,在阿芷心中激起滔天巨浪!她鼻翼翕动,贪婪而迷茫地吸着这熟悉又陌生的气息,目光死死锁住地上散落的药草。刹那间,无数被水底淤泥深埋的碎片,裹挟着冰冷的激流,冲垮了怨戾筑起的高墙,汹涌地撞入她的脑海!

——是陡峭湿滑的山崖,是背篓里沉甸甸的新鲜草药,混着泥土和根茎的清香。篓中尤以当归为多,那是父亲病榻上最需的一味。父亲枯槁的脸、断续的咳嗽声、母亲焦灼的泪眼……画面清晰得如同昨日。她心急如焚,脚下踩空,失足坠下。冰冷的、浑浊的洪水瞬间没顶,灌入口鼻,巨大的力量裹挟着她狠狠撞向水底嶙峋的乱石……最后的意识里,是背篓散开,无数药草在水中无助地漂浮、旋转,那救命的药香,被冰冷的河水无情吞噬……原来,她不是寻常溺毙的孤魂,她是为采药救父而死的采药女!这药气,曾是她生命里最执着的念想,是她短暂一生挣扎于尘世的全部意义!

“呃啊——!”阿芷发出一声短促而痛苦的嘶鸣,仿佛灵魂被撕裂。她猛地抬头,看向那个因恐惧而蜷缩、手中还下意识紧攥着几根药草的年轻书生。他袖口沾染的药渍,他眼中对生的强烈渴望,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烫穿了她被怨毒蒙蔽的心窍。窗外群鬼的啾啾声已近在咫尺,带着一种即将得逞的狂躁兴奋,无数湿冷滑腻的阴影在门槛外的风雨中疯狂蠕动、聚拢,狰狞的爪牙在电光石火间已清晰可见!

“走——!”

一声凄厉决绝的尖啸,几乎刺破柳生的耳膜。阿芷用尽全部残存的力量,猛地扑向柳生,并非索命,而是狠狠一推!那力道大得惊人,带着一股决绝的水腥寒气。柳生只觉得一股巨力撞在肩头,整个人腾云驾雾般向后倒飞出去,“哗啦”一声撞碎了本就腐朽不堪的后窗木棂,重重跌落在窗外泥泞冰冷的雨地里,浑身骨头仿佛都要散架。

他惊魂未定地挣扎着爬起,回头望去。就在那扇破窗之内,幽蓝的火光被骤然涌入的狂风扑得只剩一缕残烟。电光撕裂天幕,瞬间照亮了祠内地狱般的景象!无数扭曲、肿胀、滴淌着黑水的鬼影,层层叠叠,如同腐烂的潮水,疯狂地涌向那个孤零零的素白身影。阿芷被那污秽的鬼潮瞬间吞没,唯有她最后投向柳生的一瞥,清晰地烙印在惨白的电光中——那眼神里,没有怨恨,只有一种近乎解脱的悲悯,和一丝……释然?柳生甚至看到她被鬼影撕扯时,手腕上赫然浮现一道深可见骨的旧伤痕,那是采药人攀爬峭壁常有的印记!

“不——!”柳生肝胆俱裂,发出一声嘶吼。

回应他的,是祠内骤然爆发的、无数怨鬼饱含愤怒与不甘的疯狂尖啸!那声音汇聚成一股狂暴的阴风,裹挟着令人作呕的腥臭水汽,猛地从门窗喷涌而出,将柳生狠狠掀翻在地。紧接着,祠堂内所有的声响——鬼啸、风雨、乃至那幽蓝的火光——在瞬间归于死寂。唯有暴雨倾盆,冰冷地砸在柳生脸上身上,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切,都只是他濒死前的幻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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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光阴,如白驹过隙。

柳含章已非昔日仓皇落魄的书生。他蟾宫折桂,中了举人,如今乘着官船,奉旨还乡。船过青州,正是黄昏。夕阳熔金,将浩渺的江面染得一片赤红。船行至当年那片曾遭大涝的荒僻河湾,远远地,便望见岸上那座破败祠堂的轮廓,在暮色中沉默如冢。

柳生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攥紧了,一阵尖锐的闷痛。他挥手命船夫靠岸。船刚泊稳,他便独自一人,踏上了这片浸透着噩梦的土地。

旧地重游,满目疮痍。当年的大水早已退去,留下的唯有荒芜。祠堂更是倾颓得不成样子,墙壁坍塌了大半,屋顶几乎全无,只剩下几根焦黑的木梁,如同巨兽枯骨,倔强地刺向昏黄的天空。野草疯长,蔓过残垣断壁,在晚风中发出沙沙的呜咽,更添凄凉。

柳生默立良久,夕阳的余晖将他孤寂的影子长长地拖在荒草离离的地上。他缓步走入废墟,脚下是碎裂的砖瓦和厚厚的浮尘。目光所及,皆是破败与遗忘。他走到当年那扇破窗的位置,如今只剩一个巨大的豁口。他蹲下身,指尖拂过冰冷潮湿的泥土,试图寻找一丝旧梦的痕迹。只有几块碎瓦,半掩在泥土里。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时,一点微弱的、与周遭灰败截然不同的光泽,吸引了他的注意。在几丛茂密的狗尾草根下,半埋着一枚小小的、素银打造的簪子。簪头是一朵极其简朴的莲花,花瓣纤薄,边缘已被泥土磨蚀得有些模糊,却依旧在落日最后的余晖里,执拗地闪烁着一点微弱而洁净的银芒。

柳生颤抖着手,小心翼翼地将它拾起,冰冷的触感直透心底。他用衣袖轻轻拂去簪上的泥土,那朵小小的银莲,仿佛承载着千钧之重。

暮色四合,天光迅速暗淡下去。一轮皎洁的圆月,不知何时已悄然升上东天,清辉洒落,将这废墟浸染得一片朦胧银白。柳生握着银簪,心头百感交集,正欲转身离去。

忽然,一阵极其微弱、仿佛来自九霄云外的环佩叮咚之声,若有若无地飘入耳中。那声音清越空灵,不染尘埃。柳生浑身一震,猛地抬头望向祠堂废墟上空。

只见如水月华之中,一道素白的身影,正自那断壁残垣间冉冉升起!衣袂飘然,不似凡尘。月光穿透那朦胧的身影,勾勒出她熟悉的、纤细的轮廓。虽面目模糊不清,但那姿态,那身形,柳生至死难忘——正是阿芷!

她的身影在月光下显得无比轻盈、洁净,仿佛洗尽了所有沉沦的怨戾与痛苦。她微微侧首,似乎向下方握着银簪、目瞪口呆的柳生投来了深深的一瞥。那目光穿越生死,穿越时光,平静、温和,带着一种大解脱后的澄澈与安宁。没有言语,只有那若有若无的环佩清音,如风过玉磬。

紧接着,那素白的身影便在清冷的月辉中,越来越淡,越来越透明,最终化作一缕若有若无的轻烟,袅袅地、无声无息地融入了那轮皎洁圆满的明月之中,消失不见。

天地间一片寂静。唯有晚风吹过荒草的沙沙声,和远处江水低沉的呜咽。月光依旧朗照,废墟依旧死寂,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不过是月下迷离的幻影。

柳生僵立原地,久久不能动弹。手中那枚冰凉的银簪,已被他掌心的汗水浸透。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缓缓抬起手,将簪子紧紧贴在剧烈起伏的胸口,仿佛能感受到一种跨越阴阳的微温与悸动。

他对着那轮清月,对着那片埋葬了所有惊怖与救赎的废墟,深深地、深深地揖了下去。

从此,归乡的举人老爷终身未娶。书房的紫檀案头,常年供着一只素净的白瓷瓶,瓶中插着的,并非名花异草,而是几枝带着山野露气的当归、艾叶。药香清苦,幽幽弥漫,仿佛在无声地讲述着一个发生在癸未年夏夜、荒祠冷雨中的故事——关于深渊里的回望,关于沉沦中的一念之慈,关于一个水鬼,如何在一缕药香里,找回了自己,渡了别人,也渡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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