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三郎死了,死得不明不白。他本是城外十里铺一个老实本分的货郎,挑着担子走街串巷,挣些辛苦钱。可前天傍晚,有人见他慌慌张张往城里赶,说是要寻他那个在城里棺材铺当学徒的表弟,再然后,人就没了踪影。直到今天早上,才被早起拾粪的老汉发现,直挺挺地躺在城外乱葬岗子边的一条臭水沟里,浑身湿透,脸色青紫,脖子上赫然一道深紫色的勒痕。
消息传到王三郎那间破败的小院,他妻子张氏当场就晕死过去。邻里帮着草草收敛了尸首,停在堂屋中央一块门板上。张氏哭干了眼泪,木然地守着这口薄皮棺材,屋里点着两支白蜡烛,烛火被不知哪儿钻进来的风吹得摇曳不定,在墙上投下巨大而扭曲的影子,更添几分凄惶。
夜深了,帮忙的邻里都已散去。张氏守着孤灯,看着棺材里丈夫那张毫无生气的脸,悲从中来,又低声啜泣起来。就在这时,一阵极轻微的“沙沙”声在窗外响起,像是有人用指甲在轻轻刮擦窗纸。
张氏哭声一滞,汗毛瞬间倒竖起来。她猛地抬头望向那扇破旧的纸窗——外面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但那“沙沙”声却更清晰了,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耐心,一下,又一下。
“谁…谁在外面?”张氏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无人应答。只有那“沙沙”声固执地响着,仿佛带着某种急切的诉求。
张氏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恐惧压过了悲伤。她壮着胆子,哆嗦着站起身,一步步挪到窗边。借着屋里昏暗的烛光,她惊恐地发现,那糊着旧报纸的窗棂上,不知何时,竟凝起了一层薄薄的白霜!霜花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增厚,而那“沙沙”声,正是霜花凝结、冰晶摩擦发出的细微声响!
更让她魂飞魄散的是,在那层迅速蔓延的霜花上,清晰地显现出几个字迹,像是无形的冰冷手指一笔一划刻出来的:
“冤!找李四!”
字迹歪歪扭扭,透着一股非人的寒意,最后一个“四”字的钩划得又深又长,几乎要戳破窗纸。
“三郎…是三郎吗?”张氏捂住嘴,眼泪汹涌而出,这一次,却是因为这非自然的迹象所带来的、混杂着恐惧与希望的巨大冲击。
窗外那“沙沙”声骤然停了。窗棂上的霜字仿佛耗尽了力气,开始迅速融化,水痕蜿蜒流下。一阵阴冷刺骨的风猛地灌入屋内,吹得烛火疯狂摇曳,瞬间变成了幽幽的惨绿色!
“呼——”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带着彻骨的寒意,贴着张氏的耳朵掠过,冻得她浑身一激灵。随即,风停了,绿火熄灭,屋内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唯有窗外渗进来的微弱月光,勾勒出棺材模糊的轮廓。
张氏瘫软在地,浑身冰凉,牙齿咯咯作响。她知道了,丈夫王三郎,是带着天大的冤屈回来的!那“李四”,就是关键!
第二天一大早,张氏红肿着眼睛,跌跌撞撞地找到了李四家。李四正是王三郎在城里棺材铺当学徒的表弟。敲开门,李四顶着两个乌青的眼圈,神色萎靡,看到披麻戴孝的表嫂,脸上瞬间掠过一丝极不自然的慌乱。
“表…表嫂,你…你怎么来了?表哥的事…唉,真是天降横祸…”李四眼神躲闪,说话也结结巴巴。
张氏死死盯着他,哑着嗓子,开门见山:“三郎昨晚回来了!他说他冤!让我来找你!李四,你到底知道什么?三郎他…他是怎么死的?”
“什…什么?!”李四像被蝎子蜇了似的猛地跳起来,脸色“唰”地变得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表嫂…你…你胡说些什么!表哥是失足落水,哪…哪有什么冤情!你别听人瞎说!我…我什么都不知道!”他眼神飘忽,额头上瞬间沁出豆大的冷汗。
张氏看他这副作贼心虚的模样,心中疑窦更深,悲愤交加:“不知道?那你慌什么!三郎昨晚就在窗棂上留了字!清清楚楚写着‘冤!找李四!’你还要抵赖?!”
“留…留字?”李四身体晃了晃,差点瘫倒,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褪尽了,只剩下死灰般的恐惧。他像是被抽掉了骨头,靠着门框才勉强站稳,眼神惊恐地四处乱瞟,仿佛那看不见的“表哥”随时会从哪个角落扑出来。
“是…是城西棺材铺的赵老板!”李四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了,带着哭腔嘶喊道,“表哥那天傍晚来找我,说他无意间撞破了赵老板克扣死人寿衣料子、偷换薄皮棺材顶好料子的勾当!还…还听到了他跟人牙子商量,要把铺子里一个病得快死的小学徒偷偷‘处理’掉,省得花钱治病!表哥气不过,说要去找里正揭发他!赵老板…赵老板他…他怕事情败露,就…就…”李四再也说不下去,抱着头蹲在地上,浑身筛糠似的抖。
一切都明白了!张氏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恨得浑身发抖。那黑心的赵屠子(棺材铺赵老板的浑号)!
张氏强压着滔天的悲愤,抹干眼泪,直奔县衙击鼓鸣冤!县令姓孙,倒是个有几分清名的官,听了张氏的哭诉,又见李四作为人证,吓得魂不附体,前言不搭后语地证实了赵屠子的恶行,当下便命衙役去传赵屠子,同时派人去捞王三郎的尸身,准备开棺验尸。
棺材铺里,赵屠子被衙役从被窝里揪出来时,还强作镇定,骂骂咧咧。等到了县衙,看到跪在堂下的张氏和李四,尤其是李四那见了鬼似的惨白脸色,赵屠子那张横肉脸也微微变了颜色,眼神阴鸷。
“大人!冤枉啊!”赵屠子抢先嚎叫起来,声如破锣,“王三郎那短命鬼分明是自己贪杯失足淹死的!这刁妇和她那不成器的表弟血口喷人,是想讹诈小人的钱财!请大人明鉴!”他梗着脖子,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无赖相。
孙县令惊堂木一拍:“肃静!是黑是白,验过便知!来人,开棺!”
衙役们抬着王三郎的薄棺进了大堂。棺材盖被撬开,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水腥和淡淡腐坏的气味弥漫开来。张氏只看了一眼丈夫肿胀发青的脸,便忍不住扭过头去,泣不成声。
仵作上前仔细查验。脖子上的勒痕清晰可见,绝非落水能造成的。仵作皱着眉,用银针探入死者咽喉深处…当银针拔出时,针尖竟泛着一层诡异的青黑色!
“大人!”仵作脸色凝重,“死者咽喉深处有异物残留,且银针变色,疑是中毒!更奇的是…死者牙关紧咬,似有东西!”
孙县令眉头紧锁:“撬开!”
两个衙役上前,费了好大力气才用铁尺撬开王三郎紧咬的牙关。就在牙关松开的瞬间,一个小小的、硬邦邦的东西,“嗒”的一声,从王三郎嘴里滚落出来,掉在冰冷的青砖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众人定睛一看,竟是一枚小小的、磨得发亮的黄铜秤砣!正是棺材铺里用来称量金银陪葬品的那种小秤砣!秤砣上似乎还刻着一个小小的记号!
“啊——!”跪在地上的赵屠子,看到那枚秤砣的瞬间,如同见了最恐怖的厉鬼索命,发出一声非人的、极度惊骇的惨嚎!他双眼暴突,浑身剧烈地抽搐起来,指着那枚秤砣,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只剩下死灰般的绝望和无法理解的巨大恐惧——这东西,他明明亲手塞进了……怎么会…怎么会从死人嘴里吐出来?!
整个公堂一片死寂,所有人都被这诡异的一幕惊呆了。
孙县令猛地一拍惊堂木,声音如同寒冰:“赵屠子!这枚你棺材铺里的秤砣,怎会在死者口中?!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何话说!来人,大刑伺候!”
赵屠子瘫软如泥,再也没了之前的嚣张,如同被抽去了魂魄。在严刑之下,他很快崩溃,涕泪横流地招供了:他怕王三郎告发自己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坏了财路甚至引来牢狱之灾,便假意请王三郎喝酒“商量”,在酒中下了药,趁其昏迷,用麻绳将其勒毙,又趁着夜色将尸首抛入城外的臭水沟,伪装成失足落水。为了泄愤和掩饰,他还顺手将自己铺子里一枚不起眼的小秤砣塞进了王三郎嘴里,意思是要让这“多嘴多舌”的家伙到了阴间也“把嘴闭上”、“掂量清楚”!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这枚被他当作羞辱和泄愤之物的小小秤砣,竟成了死者口中无法辩驳的铁证!更成了王三郎冤魂不散,向人间索要公道的冰冷印记!
> 赵屠子被判了斩刑,秋后处决。行刑那天,据说天阴沉得厉害,刑场上刮着呜呜的冷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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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三郎终于得以安葬。下葬那天,天降小雨,送葬的队伍默默行走在泥泞的路上。李四作为扛棺人之一,走在最前头。当棺材稳稳落入墓穴,填上第一锹土时,李四忽然觉得肩上一轻,仿佛一直压在他背上的、那看不见的冰冷注视,终于消散了。他偷偷抹了把额头,不知是雨水还是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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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那间棺材铺换了主人。新掌柜是个老实人,只是伙计们私下都说,铺子后院那间赵屠子以前盘账的小黑屋,夜里总有些怪动静。有时是算盘珠子自己噼啪作响,有时又像是有个极重的东西在踱步,踩得地板吱呀呻吟。更奇的是,无论谁进去,总感觉屋里比别处冷上许多,墙角似乎永远凝着一层化不开的薄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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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于那枚作为证物的小铜秤砣,孙县令本想将它随卷宗封存。可就在结案后的第三天夜里,看守库房的老吏起夜,迷迷糊糊看见库房门口的地上,端端正正地摆着那枚秤砣。他吓得魂飞魄散,第二天赶紧禀报了县令。孙县令亲自去看,那秤砣果然在库房门外,周围地上干干净净,连个脚印都没有。孙县令沉默良久,叹了口气,挥挥手:“罢了…找个地方,埋了吧。埋深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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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人知道那秤砣最后埋在了哪里。只是偶尔有走夜路的人说,在城外乱葬岗子附近,寂静无人的时候,会隐约听到一种极其细微的声音,像是铜器在轻轻磕碰着泥土,又像是…有人在暗处,冷冷地拨动着一枚无形的算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