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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州城西,棺材铺“福荫号”的掌柜赵德坤,正对着算盘珠子发呆。桐油灯昏黄的光,跳动着映在他焦黄浮肿的脸上,也映着账本上那几行刺目的红字。铺子里弥漫着劣质桐油、新刨松木和一种陈年不散的、若有若无的腐朽气息。这气息他闻了十几年,早已习惯,但此刻,却像无数只冰冷的小手,攥得他心头发慌。

“又亏了……”他喉头滚动,发出干涩的叹息。手指无意识地拨弄着冰凉的算盘珠,噼啪作响,敲打着死寂。墙根堆着几口薄皮白茬棺材,那是给穷苦人预备的,刨得粗糙,木料也次,卖不了几个钱。墙角一口刷了黑漆的柏木厚棺,倒是体面,可挂了快一年,主顾嫌贵,至今无人问津。生意凋零,入不敷出,债主们催命符似的条子压在枕头底下,像烙铁一样烫着他。

“师父……”一个同样干瘦、脸色蜡黄的年轻伙计王五,端着一碗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米汤,小心翼翼地放在赵德坤面前的柜台上,“您……您喝点吧。”

赵德坤眼皮都没抬,只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王五是他前几年收的学徒,老实巴交,手脚还算勤快,就是脑子不太灵光。当初老掌柜咽气前,拉着赵德坤的手,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他:“德坤啊……这铺子交给你了……棺材铺的营生,挣的是死人钱,可挣的也是良心钱!手底下要干净……尤其……尤其是主顾随葬的物件儿,那是死人的念想,活人的托付,一丝一毫也动不得!动了……要遭报应的!记住了……报应啊……”老掌柜的手冰冷僵硬,那“报应”两个字,带着最后一口寒气,喷在赵德坤脸上,让他当时就打了个寒噤。

如今,这“报应”似乎真的要来了。铺子眼看就要断炊,他赵德坤在这永州城,怕是连口薄皮棺材都混不上了。他烦躁地推开那碗米汤,浑浊的汤水晃荡出来,洒在油腻的柜面上。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拍门声骤然响起,打破了铺子里令人窒息的死寂。“砰砰砰!砰砰砰!”声音又重又急,带着一种不祥的蛮横。

王五吓得一哆嗦,看向赵德坤。赵德坤皱紧眉头,心头莫名地一悸。这都入夜了,谁会来拍棺材铺的门?他示意王五去开门。

门闩刚拉开一条缝,一股浓烈的汗味、血腥气和一种说不出的、属于野外亡命徒的凶悍气息就猛地冲了进来。三个彪形大汉挤进铺子,为首的是个满脸横肉、眼露凶光的刀疤脸,他身后两人也都是一身短打,腰里鼓鼓囊囊,眼神像刀子一样在铺子里扫视。他们抬着一卷用破旧草席裹得严严实实的长条状东西,重重地放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那草席边缘,渗出大片暗红发黑的污迹,散发着新鲜血液的甜腥和泥土的腐败混合的怪味。

“掌柜的!”刀疤脸声音粗嘎,像砂纸磨铁,“有现成的好货没有?要快!厚实点的!”他目光扫过墙角那口黑漆柏木棺。

赵德坤心头一跳,强自镇定,脸上堆起生意人的干笑:“有有有!您几位爷请看这口柏木的,料子厚实,漆工地道,保您主顾走得体面!”他指了指那口黑棺。

刀疤脸看也不看,不耐烦地一摆手:“少废话!就它了!多少银子?”

“这个……纹银二十两。”赵德坤报了个价,心提到了嗓子眼。

“二十两?你他娘抢钱啊!”刀疤脸身后一个汉子瞪眼骂道。

刀疤脸却哼了一声,从怀里掏出一个沉甸甸的粗布袋子,看也不看,哗啦一声丢在柜台上,砸得算盘跳了一下:“拿着!不用找了!再给爷们备几刀上好的纸钱,要快!手脚麻利点!”那袋子口没扎紧,几块沾着泥污、成色极好的银锭子滚落出来,在桐油灯下闪着诱人的、冰冷的光。

赵德坤的眼睛瞬间被那银子黏住了。这分量,这成色……绝不止二十两!他喉咙发干,手指有些发颤,连忙点头哈腰:“哎!哎!马上!王五!快!把纸钱搬出来!最好的那种!”

王五也被那银子晃了眼,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赶紧跑到后面库房去搬纸钱。

刀疤脸三人不再理会赵德坤,七手八脚地抬起草席卷,塞进那口黑漆柏木棺里。草席散开一角,露出里面一个穿着破烂绸缎衣服、身材高大的男人尸体。那尸体脸色青黑,双目圆睁,满是血丝,嘴巴也张着,似乎临死前看到了极其恐怖的东西。脖子上一道深可见骨的刀口,皮肉狰狞地翻卷着,血污浸透了衣领。更让赵德坤心惊肉跳的是,那死人僵硬蜷曲的手指上,还死死抠着一个同样沾满血污和污泥的、鼓鼓囊囊的鹿皮小口袋!口袋口被扯开了一线,露出里面黄澄澄的、耀眼的光芒——是金叶子!

赵德坤只觉得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呼吸都急促起来。金子!好多金子!

“看什么看!”刀疤脸猛地合上棺材盖,发出沉重的闷响,恶狠狠地瞪了赵德坤一眼,“不该看的别看!不该问的别问!懂吗?今晚的事,给老子烂在肚子里!”

那眼神凶戾如野兽,带着赤裸裸的杀意。赵德坤吓得一哆嗦,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慌忙低下头:“懂!懂!小的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看见!”

王五抱着几大摞厚厚的纸钱跑出来。刀疤脸一把夺过,胡乱塞给身后两人:“走!”三人不再耽搁,抬起那口装了尸体和金子的沉重棺材,步履沉重地出了铺门,迅速消失在浓稠的夜色里。沉重的脚步声很快远去,只剩下铺门在夜风中吱呀作响。

铺子里死寂一片。桐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动着。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着新鲜木料和桐油的气息,还有一股亡命徒留下的汗臭味,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令人作呕。

王五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看着柜台上那个沉甸甸的粗布袋子,又看看空出来的墙角,声音发颤:“师……师父……那……那棺材里……”

“闭嘴!”赵德坤猛地低吼一声,眼神像饿狼一样凶狠地扫过来,死死盯着王五,“刚才那三个是什么人?是杀人不眨眼的土匪!阎王!今晚的事,你敢往外吐露半个字,咱们师徒俩,还有你乡下等着你寄钱的老娘,全都得死!死得透透的!明白吗?”他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濒临疯狂的压迫感。

王五被师父从未有过的狰狞表情吓傻了,双腿一软,差点跪下,连连点头,眼泪都快出来了:“明……明白!师父!我……我打死也不说!”

赵德坤这才稍稍缓了口气,但心脏依旧在胸腔里狂跳,像要撞碎肋骨。他深吸了几口带着血腥味的空气,努力平复着快要炸开的神经。目光,再次死死地锁定了柜台上那个粗布袋子。他伸出颤抖的手,一把抓过袋子,沉甸甸的坠手感让他心头又是一阵狂跳。他解开袋口,哗啦一下将里面的东西全部倒在柜台上。

桐油灯昏黄的光线下,一片银光闪烁!全是成色极好的官铸银锭!大的有五十两一锭的马蹄银,小的也有十两、五两的元宝银。银锭上大多沾着泥土和暗褐色的污迹(赵德坤不敢细想那是什么),棱角分明,泛着冰冷诱人的光泽。他颤抖着手,抓起一锭五十两的,入手冰凉沉重,上面清晰地铸着“永州府库”、“足纹五十两”的官印。

他压抑着喉咙里几乎要冲出来的狂喜和恐惧交织的嘶吼,开始手忙脚乱地清点。一锭,两锭,三锭……银子冰冷的触感刺激着他的神经。当最后一锭五两的小元宝被放到一边,赵德坤的呼吸彻底停滞了。

四千两!整整四千两雪花官银!像一座冰冷的小山,堆在油腻的柜台上!

巨大的狂喜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恐惧和理智!四千两!他几辈子也挣不来的巨款!有了这笔钱,什么债务?狗屁!他赵德坤能买下整个城西!能住进高门大院,穿绫罗绸缎,娶几房姨太太!再也不用闻这棺材铺的死人味!不用看债主的脸色!他的人生,从此彻底翻转了!

“哈哈……哈哈哈……”一阵压抑不住、如同夜枭啼哭般的低笑从他喉咙里挤出来,在死寂的铺子里显得格外瘆人。他眼睛赤红,布满血丝,贪婪地抚摸着那些冰冷的银锭,仿佛抚摸着情人温软的肌肤。

“师……师父……”王五看着师父扭曲狂喜的脸,再看看那堆刺眼的银子,心头的不安却越来越重,像一块冰冷的石头不断下沉。他想起了老掌柜临死前的警告,想起了草席里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想起了那死人手里死死抠着的、装满了金叶子的鹿皮袋。他哆嗦着,鼓起最后一丝勇气:“师父……这银子……来路……来路怕是不正啊……还……还有那死人身上的金子……咱们……咱们……”

“金子?!”赵德坤猛地抬起头,眼中贪婪的光芒几乎要化为实质!刚才被四千两官银冲昏了头脑,竟差点忘了这茬!那死人身上,还有一袋金子!他立刻像被蝎子蜇了一样跳起来,扑到那口刚抬走棺材留下的空位墙角,疯狂地在地上摸索着。果然!在墙角一堆散落的刨花木屑里,他摸到了一个硬邦邦的东西!

正是那个鹿皮小口袋!沉甸甸的!赵德坤的心再次狂跳起来,比刚才更甚!他颤抖着手解开系绳,往里一看——金灿灿的光芒瞬间刺痛了他的眼睛!全是裁剪整齐、薄如蝉翼的金叶子!一片片叠在一起,足有厚厚一沓!分量怕是不下百两!在桐油灯下,散发着比官银更纯粹、更令人疯狂的富贵光芒!

“金子!是金子!哈哈哈!”赵德坤彻底疯了,他紧紧攥着鹿皮袋,连同柜台上的银锭一起,死死抱在怀里,仿佛拥抱着整个世界。狂喜的浪潮彻底淹没了他,什么报应,什么土匪,什么死人,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有了这些,他就是永州城的人上人!

王五看着师父癫狂的模样,看着那刺眼的金银光芒,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浑身冰冷。他仿佛看到无数双血红的眼睛,在那些沾着泥污和血渍的金银后面,冷冷地盯着他们师徒。

“师父……”王五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绝望的恐惧,“这……这是死人的钱……是买命钱啊!咱们……咱们不能拿……会……会遭报应的……老掌柜说过……”

“报应?”赵德坤猛地转过身,脸上狂喜未退,眼神却变得异常凶狠狰狞,像护食的恶狼,“放屁!什么报应!这是老天爷看老子穷够了,赏给老子的!有了这些钱,老子就是报应!谁敢报应老子?啊?”他恶狠狠地盯着王五,“你小子给我听好了!今晚的事,烂在肚子里!这些钱,是咱们的!是咱们棺材铺辛苦十几年,省吃俭用攒下的!懂不懂?你要是敢说出去半个字,老子先让你和你那老娘尝尝什么叫报应!”

王五被师父眼中的凶光吓得魂飞魄散,瘫坐在地,面无人色,只剩下牙齿咯咯打颤的声音。他知道,师父已经被这笔横财彻底吞噬了,再也不是他认识的那个虽然刻薄、但还有几分底线的棺材铺掌柜了。眼前这个人,已经被金子银子照亮的贪婪,烧成了一头没有人性的野兽。铺子里浓重的血腥味似乎更浓了,混合着金银冰冷的金属气息,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味道。

赵德坤不再理会瘫软在地的王五。他像一头找到宝藏的恶龙,抱着那堆沾着不祥气息的金银,跌跌撞撞地冲进后面他狭窄的卧房。门被他从里面死死锁上。

小小的卧房里只有一床、一柜、一桌。赵德坤将沉重的金银一股脑堆在冰冷的土炕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喘着粗气,眼睛在昏暗的油灯下闪着绿光,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那些银锭和金叶子。冰冷的触感刺激着他的神经,带来一种近乎病态的快感。

然而,狂喜的浪潮稍稍退去,冰冷的现实和恐惧如同附骨之蛆,悄然缠了上来。

官宣!全是带着官府印记的官银!还有那来历不明、沾着血污的金子!这些东西,见不得光!土匪杀的人,谁知道是什么来头?万一是官面上的人呢?万一那三个煞星哪天又想起来,或者走漏了风声呢?这些钱,现在就是一堆烫手的山芋,一堆随时可能把他炸得粉身碎骨的炸药!

冷汗再次浸透了赵德坤的后背。他看着炕上那堆诱人的东西,眼神从贪婪渐渐变得惊惶。不行!不能就这样放着!必须处理掉!尤其是那些官银,上面的印记就是催命符!

怎么处理?熔掉!对!熔掉!把官银熔成无字无印的银饼子,再把金叶子熔成金块!这样,就谁也认不出来了!赵德坤猛地拍了一下大腿,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他是棺材铺掌柜,平时修补棺材、打制些小物件,家里备着小炉子和坩埚,正好派上用场!

说干就干!赵德坤如同鬼魅般行动起来。他先是小心翼翼地将那些金银藏进炕洞里,用破布堵好洞口。然后,他蹑手蹑脚地溜到后面的小作坊。作坊里堆着木料和工具,角落有个小泥炉。他搬来木炭,找出那个平时融化铅锡修补棺材的小坩埚,又翻出一把结实的大铁钳。

夜已深沉,万籁俱寂。棺材铺里一片死寂,只有后院小作坊的方向,隐隐透出一点微弱的火光和拉风箱的“呼哧”声。

赵德坤蹲在小小的泥炉旁,炉膛里炭火烧得正旺,映着他扭曲变形的脸,汗水和炭灰混在一起,显得格外狰狞。他死死盯着架在火上的小坩埚,坩埚里,几锭沾着泥土和暗褐色污迹的官银正在高温下慢慢变软、发红,边缘开始熔化成亮白的液体。一股奇异的、混合着金属灼烧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甜腥气味弥漫在狭窄的空间里。

“滋滋……”熔化的银子发出细微的声响,在赵德坤听来,却像是银锭临死前的哀鸣,又像是银子本身发出的、无声的诅咒。他心头一阵烦恶,用力拉动风箱,火苗猛地蹿高,贪婪地舔舐着坩埚。

“熔了你们……熔了你们就干净了……就是老子的了……”他嘴里神经质地念叨着,像是在给自己壮胆,又像是在对抗心底深处那越来越强烈的不安。老掌柜临死前那双死死盯着他的眼睛,草席里那具脖子上翻着巨大伤口、死不瞑目的尸体,还有那三个土匪凶神恶煞的眼神……交替在他眼前晃动。

“呼……”他喘了口粗气,用铁钳夹起一锭刚熔去棱角、官印已模糊不清的银锭,狠狠地投入旁边盛满冷水的木桶里。

“嗤啦——!”一声剧烈的爆响!滚烫的银锭遇水,激腾起大团刺鼻的白气,瞬间弥漫了整个小作坊。白气中,赵德坤仿佛看到一张模糊扭曲、充满痛苦的脸一闪而逝!他吓得手一抖,铁钳差点掉进火里,心脏狂跳不止。

“谁?!谁在那儿!”他惊恐地低吼,猛地回头,抄起手边的一根木棍。作坊里空荡荡的,只有跳动的火光将他自己的影子投在墙壁上,张牙舞爪。

幻觉……一定是太累了……他抹了把额头的冷汗,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看着木桶里那锭已失去官印、变得圆钝丑陋的银块,他眼中重新燃起贪婪的光芒。就是这样!熔掉!都熔掉!

这一夜,对赵德坤而言,漫长如同在油锅里煎熬。每一次拉动风箱,每一次投入银锭,那“滋滋”的熔化声和“嗤啦”的淬火声,都像锤子敲打在他的神经上。他不敢停歇,像着了魔一样,一块接一块地将那些带着官印的、沾着不祥污迹的银锭投入坩埚,再投入冷水。作坊里弥漫的白气越来越浓,那股奇异的甜腥金属味也越发浓重,几乎令人窒息。

当最后一锭官银在木桶里冷却成一块无名的银疙瘩时,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赵德坤瘫坐在冰冷的地上,浑身被汗水湿透,沾满了炭灰,手指被烫出几个水泡,火辣辣地疼。他看着墙角堆着的那些丑陋的银块和尚未熔炼的金叶子,心头却没有预想中的狂喜,只有一种巨大的、劫后余生般的疲惫和一种沉甸甸的、挥之不去的阴冷。仿佛有什么冰冷的东西,已经随着那些熔化的银子,悄然钻进了他的骨头缝里。

他挣扎着爬起来,将那些熔好的银块和金叶子,用破布层层包裹,再塞进一个装过棺材钉的旧木箱里。他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像做贼一样,在院子里寻摸了好久,最终选定了灶房后面堆放煤渣的角落。那里潮湿阴暗,平时很少有人过去。他费力地刨开散发着霉味的煤渣,挖了一个深坑,小心翼翼地将那沉重的木箱放了进去,再用煤渣和破砖头仔细掩盖好,最后还撒上一层浮土。

做完这一切,他累得几乎虚脱,但看着那毫无异样的角落,心里终于稍稍安定了一些。钱藏好了,暂时安全了。

他摇摇晃晃地回到前铺。天已大亮,晨光透过门板的缝隙照射进来,驱散了铺子里的部分阴霾,却驱不散那股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和金属熔炼后的残留气息。王五蜷缩在柜台后的角落里,似乎睡着了,但身体还在微微发抖,脸色苍白得吓人。

赵德坤没心思管他。他坐到柜台后,看着空荡荡的铺子,看着墙角那口黑漆棺材留下的空白印记,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涌上心头。四千两官银,一袋金叶子……真的到手了?真的成了他赵德坤的了?这一切,像一场光怪陆离的噩梦,却又真实得可怕。

接下来的日子,赵德坤像换了个人。他不再对着账本唉声叹气,腰杆也挺直了些,虽然极力掩饰,但眉宇间那股长期被贫穷压榨的愁苦和卑微,似乎被一种强撑起来的、带着虚张声势的底气所取代。他给王五加了工钱(虽然加得不多),偶尔还买点肉食回来打牙祭。铺子里那口积压的黑漆柏木厚棺,被他低价处理给了另一个棺材铺,换回了几两散碎银子,算是把“窟窿”补上了。债主们再来,他也敢挺着腰板说几句“宽限几日,手头紧”之类的话,不再像以前那样点头哈腰、唯唯诺诺。

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内心深处那根弦绷得有多紧。他变得异常警觉,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他心惊肉跳。夜里更是噩梦连连,不是梦见那三个土匪提着血淋淋的刀回来找他索命,就是梦见那草席里的尸体突然坐起来,用那双血红的眼睛死死盯着他,脖子上那道伤口汩汩地冒着黑血,嘴巴无声地开合着:“还我银子……还我金子……”每次他都从噩梦中惊醒,浑身冷汗淋漓,心脏狂跳得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他不敢再踏进后院那个小作坊一步,那里残留的熔银气味和那晚的恐怖记忆,像无形的鬼爪扼着他的喉咙。他更不敢去看灶房后面那个藏钱的角落,仿佛只要看一眼,那笔沾满血污的横财就会化作厉鬼扑出来。

王五也变得越发沉默寡言,眼神躲闪,干活时经常出错,有时正刨着木头,会突然像被针扎了一样跳起来,惊恐地看向门口或墙角,仿佛那里站着什么看不见的东西。他本就蜡黄的脸更加憔悴,眼窝深陷下去,活像个痨病鬼。赵德坤看在眼里,心里也发毛,但只能恶狠狠地骂几句“没出息”、“疑神疑鬼”来掩饰自己的恐惧。

日子在一种表面平静、内里惊涛骇浪的诡异气氛中一天天过去。赵德坤开始小心翼翼地筹划着如何“洗白”和动用那笔钱。他不敢一下子拿出大笔银子,怕惹人怀疑。他盘算着,等风头过去,就找个借口,说是有个远房亲戚死了,留给他一笔遗产,然后拿着这些钱,远远地离开永州城,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买田置地,过富家翁的日子。

然而,他心底那份不安却越来越重。尤其是当他独处时,总觉得后脖颈凉飕飕的,好像有人在对着他吹气。有时半夜醒来,会听到院子里似乎有极其轻微的脚步声,沙沙……沙沙……像是有人拖着沉重的脚在煤渣堆上走动。他屏住呼吸,竖起耳朵仔细听,那声音又消失了。他安慰自己,是老鼠,是风吹落叶。

这天傍晚,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像是要下雨。赵德坤刚送走一个来打听薄皮棺材价钱的老汉,正打算关门。突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在铺子门口猛地停住!紧接着是几个衙役粗暴的呼喝声:“开门!开门!官府查案!”

赵德坤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腿肚子一阵发软,差点瘫倒在地。官府!查案!难道……难道东窗事发了?那三个土匪被抓了?把他供出来了?还是那具尸体的身份查明了?他脑子里瞬间闪过无数可怕的念头,冷汗刷地一下冒了出来,瞬间湿透了里衣。

他强撑着,脸上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哆哆嗦嗦地拉开了铺门。门外站着四个穿着皂隶公服的衙役,为首的是个满脸横肉、眼神锐利的班头,腰间挎着刀,一脸的公事公办。

“官……官爷……”赵德坤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请……请问……”

“你就是赵德坤?‘福荫号’掌柜?”班头上下打量着他,目光像刀子一样。

“是……是小的……”赵德坤感觉自己的牙齿都在打架。

“前些天,大概……嗯,七八天前吧,”班头眯着眼睛,似乎在回忆,“有没有三个行迹可疑的外地汉子,在你这里买过一口棺材?黑漆柏木的。”

轰!赵德坤只觉得脑袋里像是炸开了一个响雷!眼前一阵发黑!来了!果然来了!他喉咙发紧,几乎喘不上气,后背的冷汗像小溪一样往下淌。他张了张嘴,想否认,可喉咙里像是塞了一团棉花,只能发出“嗬嗬”的怪响。

旁边的王五更是吓得面无人色,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头埋得低低的,恨不得钻进地缝里。

“嗯?”班头看他这副模样,眼神更加锐利,带着审视和怀疑,“说话!有没有?想清楚了再说!包庇匪类,可是同罪论处!”

“有……有!”赵德坤被那“同罪论处”吓得魂飞魄散,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尖利得变了调,“有!官爷!是有三个外乡人!那天晚上……天都擦黑了……他们……他们抬着个草席裹着的人……来……来买了那口积压的黑漆柏木棺!给了……给了二十两银子!”他语无伦次,只想赶紧把自己摘干净。

“哦?给了二十两?”班头挑了挑眉,似乎有些意外,“倒是大方。那草席里裹的人,你看清了吗?”

“没……没看清!”赵德坤连忙摇头,摇得像拨浪鼓,“草席裹得严实……就……就露了点衣角……像……像是绸子的……他们凶得很,不让看!小的……小的哪敢多看啊!”

“绸子衣角……”班头沉吟着,似乎在印证什么,“他们往哪个方向去了?说了什么没有?”

“没……没说去哪!买了棺材,抬上就走了!往……往西边城外去了!别的……别的什么也没说!”赵德坤努力回忆着那晚的细节,只想尽快打发走这些煞星。

班头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那目光似乎要穿透他的皮肉,看进他心里去。赵德坤感觉自己像被剥光了衣服,赤裸裸地站在冰天雪地里,浑身每一根汗毛都竖了起来,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流。

“嗯。”班头终于收回了目光,对身后衙役挥挥手,“搜!”

几个衙役如狼似虎地冲进铺子,开始翻箱倒柜。踢倒凳子,掀开盖着薄皮棺材的白布,甚至用刀鞘敲打着墙壁和地面。赵德坤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几乎要窒息!他死死盯着通往后院的门帘,生怕他们发现灶房后面的秘密!王五已经吓得瘫软在地,裤裆湿了一片,散发出难闻的骚味。

衙役们搜遍了前铺,又冲进后院。赵德坤的心也跟着提到了后院。他听到翻动杂物的声音,听到班头在院子里问:“后院都搜过了?有没有可疑的东西?”

“头儿,就些破木头、刨花,还有个烧炭的小炉子,没啥特别的。”一个衙役回道。

“炉子?”班头的声音带着一丝警觉,“做什么用的?”

“回官爷!”赵德坤抢着回答,声音都变了调,“是……是平时修补棺材,熔点铅锡用的!小本买卖,就……就这点活计!”

后院沉默了片刻。赵德坤感觉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终于,他听到班头的声音:“行了,出来吧。”

衙役们回到了前铺。班头扫了一眼被翻得一片狼藉的铺面和瘫软在地、尿了裤子的王五,又看了看面如死灰、冷汗直流的赵德坤,眼神中似乎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看来是真没什么。”班头拍了拍腰间的刀鞘,“赵掌柜,记住你今天说的话!那三个是流窜作案的悍匪,劫杀了过路的一个富商,抢了钱财,还杀了人!那富商就是穿着绸缎衣服!官府正在全力缉拿!你要是再见到他们,或者想起什么别的线索,立刻到衙门报告!知情不报,哼,后果你清楚!”

“是!是!小的明白!小的明白!一定报告!一定报告!”赵德坤点头如捣蒜,后背的衣服已经完全湿透,紧紧贴在身上。

班头又警告性地瞪了他一眼,这才带着衙役,翻身上马,扬长而去。马蹄声渐渐远去,消失在街道尽头。

直到马蹄声彻底消失,赵德坤才像被抽掉了骨头一样,软软地顺着门框滑坐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心脏还在疯狂地擂动着胸腔。王五也瘫在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铺子里一片死寂,只有两人粗重的喘息声和王五压抑的呜咽。

“滚……滚后面去洗洗!没用的东西!”赵德坤缓过一口气,对着王五低吼道,声音嘶哑无力,带着劫后余生的虚脱和一种更深的恐惧。

衙役走了,警告的话也撂下了。但赵德坤知道,危机远未解除。官府盯上了那三个土匪,也知道了棺材的事。那笔钱,现在更像是一颗埋在他身边的、随时可能被引爆的雷!他必须尽快处理掉!越快越好!离开永州的念头,从未如此刻这般强烈和迫切!

衙役搜查的风波,像一盆冰水浇在赵德坤头顶,短暂的狂喜被彻底浇灭,只剩下刺骨的寒意和深入骨髓的恐惧。官府知道了!那三个土匪杀了富商,抢了钱,用了他的棺材!现在,那笔沾满富商鲜血和土匪凶气的赃款,就藏在他灶房后面的煤渣堆里!这哪里是横财?分明是悬在他头顶、随时可能落下的断头铡!

赵德坤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焦躁不安地在狭小的铺子里踱步。他不敢再碰那些熔好的银块和金叶子,甚至连靠近灶房都觉得心惊肉跳。夜里,他根本不敢合眼,稍有风吹草动就惊坐而起,侧耳倾听,总觉得院子里有脚步声,有低语声。王五彻底垮了,整日浑浑噩噩,眼神呆滞,嘴里时常念念叨叨,说看见墙角站着个穿绸缎衣服的影子,脖子在流血。赵德坤骂他,打他,甚至威胁要把他赶出去,但恐惧像瘟疫一样,在两人之间弥漫。

三天后,一个更可怕的念头,如同毒蛇般钻进了赵德坤的脑海:那三个土匪!他们会不会回来?他们知道银子没拿走,金子也没拿走!四千两官银,一袋金叶子,这泼天的富贵,他们能甘心就这么丢了?万一……万一他们知道官府在追查,走投无路,又想起这笔钱,偷偷摸回来……赵德坤激灵灵打了个寒颤,仿佛看到三把血淋淋的钢刀已经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不行!不能等了!必须立刻、马上把这笔烫手的钱处理掉!然后远走高飞!

他像疯了一样开始行动。先是找了个由头,把铺子里所有能卖的薄皮棺材和工具,连同那点可怜的木料,统统贱价处理给了同行,换回了几十两散碎银子。接着,他放出风去,说自己身体不好,老家有亲戚接济,要关掉铺子回乡下养老了。这些举动在邻里看来虽然突然,但联想到他之前生意惨淡、形容憔悴,倒也没引起太大怀疑。

拿到卖铺子的钱,赵德坤的心稍微定了定。现在,只剩下灶房后面那堆要命的东西了。他必须把它们变成能安全带走、方便使用的现钱!

这天深夜,估摸着王五已经睡死(或者吓晕了),赵德坤像做贼一样溜进灶房。他搬开沉重的破水缸,露出后面堆满煤渣的角落。一股浓烈的霉味和煤灰气息扑面而来。他强忍着心悸,用一把破铁锹,小心翼翼地刨开冰冷的煤渣。

很快,那个装着不祥财富的旧木箱露了出来。赵德坤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手心全是冷汗。他屏住呼吸,费力地将箱子拖出来。箱子很沉,发出金属沉闷的摩擦声。他打开箱盖,里面是层层包裹的破布。掀开破布,那些熔炼后变得丑陋不堪的银块和金叶子,在昏暗的油灯光下,依旧散发着冰冷而诱人的光芒。

他不敢多看,迅速重新包好,将箱子拖进自己的卧房,锁死房门。看着炕上这个沉重的箱子,赵德坤眼中闪过狠厉和贪婪交织的光芒。他拿出早已准备好的一个大褡裢(一种搭在肩上的长条形布口袋),开始将那些银块和金叶子,一块一块地塞进去。褡裢被撑得鼓鼓囊囊,沉甸甸地坠手。四千两银子熔成的银块,加上百两金叶子,体积虽比原来小了些,但重量依旧惊人。

褡裢塞得满满当当,赵德坤用麻绳死死捆扎好口。他试着提了提,沉重得让他几乎直不起腰。但这重量,此刻却给了他一种病态的安全感——这是他的命!是他未来的荣华富贵!

他环顾这个住了十几年、充满了棺材和死亡气息的破屋子,眼神中没有丝毫留恋,只有一种逃离地狱般的急迫。他吹熄油灯,摸黑背起那沉重无比的褡裢,压得他脊背生疼。他蹑手蹑脚地拉开卧房门,准备趁夜色溜走,彻底离开这个鬼地方。

就在他一只脚刚踏出房门,准备穿过黑暗寂静的堂屋走向铺门时——

“砰!砰!砰!”

一阵沉重、缓慢、带着某种粘滞感的敲门声,突然从前铺的门板上传来!

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死寂的夜,仿佛直接敲打在赵德坤的心脏上!他整个人瞬间僵住,如同被施了定身法!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冻结了!

谁?!深更半夜,谁会来敲棺材铺的门?

难道是……那三个土匪?!他们真的回来了?!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赵德坤!他背上的褡裢仿佛变成了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几乎要跳起来!他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生怕发出一点声音,身体紧紧贴在冰冷的墙壁上,像一尊僵硬的石雕,连呼吸都停滞了。

“砰……砰……砰……”

敲门声再次响起,依旧是那么沉重、缓慢,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节奏感,仿佛门外敲门的不是人,而是一个没有生命的沉重物体在一下下撞击着门板。

赵德坤的心脏疯狂地撞击着肋骨,几乎要破胸而出!汗水像小溪一样顺着他的额头、鬓角往下淌。他瞪大眼睛,惊恐地望着通往前铺的那道门帘,仿佛那里随时会伸出一只血淋淋的手!

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那缓慢而沉重的敲门声,如同丧钟,一下,又一下,敲碎了他所有的勇气和侥幸。

“砰……”

声音停了。

死一般的寂静重新笼罩下来,比之前更加令人窒息。

走了?赵德坤心头刚升起一丝渺茫的希望。

突然!

“吱嘎——嘎——嘎——”

一阵令人牙酸的、极其缓慢的木头摩擦声,从前铺传来!像是沉重的棺材盖,正在被人用巨大的力量,一点一点地推开!

赵德坤的瞳孔骤然收缩到针尖大小!他听到了!他清晰地听到了!那声音,就是从他铺子里那口被抬走的黑漆柏木棺材的位置传来的!可那棺材明明已经被土匪抬走了!抬走了啊!

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尸臭、泥土和冰冷金属的腐朽气息,如同实质般,无声无息地从门帘的缝隙里弥漫进来,瞬间充斥了整个后堂!

赵德坤再也无法控制自己,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到极点的、如同被掐住脖子的鸡一样的“嗬”声!巨大的恐惧彻底击垮了他!他双腿一软,背上沉重的褡裢拽着他,“扑通”一声重重摔倒在地!金银的硬块硌得他生疼,但他已感觉不到,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鬼!是那富商的鬼魂找来了!

他连滚带爬,手脚并用地向后缩去,眼睛死死盯着那道门帘,身体抖得如同筛糠。

门帘纹丝不动。但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棺材盖摩擦声却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响!仿佛那口不存在的棺材,正在前铺的地板上被缓缓打开!紧接着,一个沉重、拖沓的脚步声,伴随着一种金属碰撞的“哗啦……哗啦……”声,从门帘后面响起!

那脚步声极慢,每一步都像踩在厚厚的泥浆里,带着粘滞的水声和金属摩擦声。脚步声……正朝着通往后堂的门帘方向,一步一步,缓慢而坚定地挪来!

“哗啦……哗啦……”金属的碰撞声越来越近,伴随着一种低沉的、如同风穿过腐朽门洞的呜咽声。

赵德坤的魂都吓飞了!他再也顾不得那沉重的褡裢,也顾不得瘫倒在卧房门口、不知是死是活的王五。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他手脚并用,像条丧家之犬,连滚带爬地扑向通往后院的小门!用尽全身力气撞开那扇破木门,一头扎进了冰冷黑暗的后院!

夜空中没有月亮,只有几颗惨淡的星子。后院一片漆黑,只有灶房黑洞洞的窗口,像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那沉重的脚步声和金属碰撞声,仿佛已经穿透了堂屋的门帘,进入了后堂!

赵德坤肝胆俱裂!他跌跌撞撞地冲向院墙,墙角堆着些破筐烂木头。他像疯了一样爬上去,沉重的褡裢几次差点把他拽下来。他抓住墙头,指甲在粗糙的砖石上抠出血痕,终于翻了过去,重重摔在墙外的烂泥地里!

他顾不上疼痛,爬起来,背着他那沉重的“富贵”,头也不回地朝着城门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地狂奔而去!恐惧给了他最后的力量,他跑得飞快,仿佛身后有无数厉鬼在追赶。他不敢回头,不敢停下,只想立刻、马上逃离这个地狱般的棺材铺!逃离永州城!

他不知道跑了多久,摔了多少跤。直到天蒙蒙亮,他终于看到了巍峨的永州城门。城门刚开,稀稀拉拉有几个挑着担子的农夫进城。赵德坤像看到了救星,连滚带爬地冲了过去。守门的兵丁看他浑身泥污,背着个鼓鼓囊囊的大袋子,形容狼狈如同乞丐,本想拦下盘问,但见他疯疯癫癫、语无伦次地喊着“出城……让我出城……有鬼……有鬼追我……”,只当是个失心疯的穷鬼,嫌恶地挥挥手,把他轰出了城门。

当永州城高大的城墙终于被远远甩在身后,变成地平线上模糊的影子时,赵德坤才敢停下来,靠着一棵枯树,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他浑身像散了架一样,衣服被汗水、泥水和荆棘刮破的口子浸透,狼狈不堪。背上那沉重的褡裢,此刻像座大山,压得他几乎直不起腰。

但看着眼前空旷的荒野,感受着清晨微凉的、带着自由气息的风,赵德坤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劫后余生的狂喜!

出来了!终于出来了!他逃出来了!离开了那个该死的棺材铺,离开了那个闹鬼的永州城!他赵德坤,带着四千两银子(熔成的银块)和一百两金叶子,逃出生天了!从此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他要去江南!去苏杭!买大宅子!娶美娇娘!做富甲一方的老爷!

他仿佛看到了锦绣前程在向他招手,所有的恐惧、不安,都被这巨大的诱惑和逃离成功的喜悦暂时压了下去。他费力地调整了一下褡裢的位置,咬着牙,忍着浑身的酸痛,迈开步子,沿着官道,向着东方,向着想象中的天堂,步履蹒跚却充满希望地走去。阳光穿过云层,照在他佝偻的背影和那个沉甸甸的褡裢上,在地上拖出长长的、扭曲的影子。

赵德坤背着沉重的褡裢,像一头负重的老驴,在官道上踽踽独行。离永州城越远,他心头那份逃出生天的狂喜就越发膨胀,几乎要盖过身体的疲惫和那深藏的不安。他盘算着,先找个最近的镇子,把褡裢里一小块银子换成散钱,雇辆车,舒舒服服地往东走。到了大地方,再慢慢出手那些金银。

晌午时分,日头毒辣起来。他走得又累又渴,远远看到官道旁有个简陋的茶棚,支着几把破旧的油布伞。棚子里坐着三三两两歇脚的行商和脚夫。赵德坤心中一喜,加快脚步走了过去。

“掌柜的,来碗大碗茶,解解渴!”他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小心翼翼地把那沉重的褡裢放在脚边,尽量不发出声响。

“好嘞!”茶棚老板是个干瘦老头,麻利地舀了一大碗浑浊的茶水端过来。

赵德坤端起碗,咕咚咕咚灌了几大口,劣质茶叶的苦涩和一股土腥味直冲喉咙,他却觉得无比甘甜。他抹了把嘴,长长舒了口气,感觉重新活了过来。

“听说了吗?永州城出大事了!”邻桌一个行商模样的中年人,正压低了声音对同伴说道,脸上带着神秘和一丝惊惧。

赵德坤的心猛地一跳,端碗的手不易察觉地抖了一下。他竖起耳朵,装作不经意地侧过身子。

“啥大事?快说说!”同伴催问。

“西城那家‘福荫号’棺材铺,知道吧?昨晚遭了灭门了!”行商的声音带着寒意。

“哐当!”赵德坤手中的粗瓷碗脱手掉落,在泥地上摔得粉碎!浑浊的茶水溅了他一脚。他整个人如遭雷击,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灭门?!王五?!

茶棚里的人都诧异地看过来。茶棚老板皱了皱眉:“客官,您……”

“没……没事!手滑!手滑!”赵德坤慌忙弯腰去捡碎瓷片,手指被锋利的边缘割破,沁出血珠,他却浑然不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几乎要炸开!

那行商被打断了话,不满地瞥了赵德坤一眼,继续对同伴说:“我也是今早听刚从城里出来的伙计说的,邪乎着呢!铺子里那个小学徒,叫王五的,被发现死在铺子后堂的门口,脖子……被什么东西硬生生拧断了!眼珠子瞪得老大,像是活活吓死的!”

王五死了!脖子被拧断!赵德坤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窜上来,浑身冰冷,捡起的碎瓷片又掉在地上。他仿佛看到了王五那双充满恐惧、死不瞑目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他!

“这还不算完!”行商的声音带着更深的恐惧,“更邪门的是……那铺子后院灶房后面,墙根底下……被刨开了一个大坑!坑旁边……扔着一口崭新的薄皮棺材!棺材盖……棺材盖从里面被什么东西抓得稀烂!全是血手印!棺材板子上全是深深的抓痕!指甲都抠劈了!”

“棺材?里面有人?”同伴的声音也变了调。

“空的!是口空棺材!”行商的声音带着颤音,“但棺材底板上……厚厚一层黑红色的……像是……像是血和泥浆混在一起干透了的东西!旁边地上……还有一道很深的拖痕,一直拖到院墙根!墙头上……全是黑乎乎的血手印和泥手印!像是……像是有什么东西从棺材里爬出来,翻墙跑了!”

翻墙跑了……赵德坤的脑子“嗡”的一声!他想起了自己昨晚翻墙逃跑时留下的痕迹!难道……难道那行商口中从棺材里爬出来、翻墙逃跑的“东西”……是他赵德坤?!在别人眼里,他成了什么?!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更深的、难以言喻的恐怖攫住了他!他感觉自己像掉进了一个巨大的、冰冷的旋涡,正在被无形的力量拖向深渊!

“官府的人去了,也查不出个所以然。有人说,是那棺材铺掌柜赵德坤杀了学徒,卷了铺盖跑路了。可那棺材里的东西……还有墙上的血手印……又不像人干的……邪性!太邪性了!”行商摇着头,一脸的心有余悸,“现在城里都传疯了,说那‘福荫号’铺子底下埋着不干净的东西,赵德坤昧了死人的钱,遭了报应,被恶鬼拖进棺材里了!那爬出来的……根本就不是人!”

“啪嗒!”赵德坤再也支撑不住,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浑身抖得像风中的落叶,牙齿咯咯作响。不是人……恶鬼……报应……这些字眼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灵魂上!他想辩解,想大喊那不是我!可他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浸透冰水的棉花,一个字也发不出来,只剩下无尽的恐惧在全身蔓延。

“哎,这客官怎么了?吓着了?”茶棚老板和那行商都奇怪地看着瘫坐在地、面无人色的赵德坤。

“大……大概是中暑了……”赵德坤挣扎着爬起来,语无伦次,看也不敢看周围的人,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摸出几个铜板扔在桌上(那是他卖铺子剩下的散钱),连那沉重的褡裢都忘了拿,失魂落魄地、踉踉跄跄地冲出茶棚,像背后有无数厉鬼在追赶一样,再次一头扎进了官道旁茂密的野树林里!

他拼命地跑,树枝抽打在脸上也感觉不到疼。耳边反复回响着行商的话:“……被恶鬼拖进棺材里了……爬出来的……根本就不是人!”他低头看着自己沾满泥污的手,指甲缝里还残留着昨晚翻墙时抠下的墙灰和……一丝可疑的暗红色痕迹?难道……难道那棺材里的血泥……是他留下的?

“不——!我是人!我是赵德坤!我不是鬼!”他对着空无一人的山林嘶声狂吼,声音却嘶哑无力,被风吹散。巨大的恐惧和一种强烈的自我怀疑,像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褡裢丢了!他视若性命的金银丢了!但他此刻竟感觉不到多少心疼,只有一种灭顶的绝望和深入骨髓的寒冷。

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直到筋疲力尽,一头栽倒在一条浑浊的小溪边。他挣扎着爬到水边,掬起冰冷的溪水拼命地洗脸,想洗掉脸上的泥污,洗掉心头的恐惧。浑浊的水面倒映出一张脸——浮肿、蜡黄、眼窝深陷,布满了惊惶和绝望,头发凌乱如同枯草,嘴角还带着一丝疯狂的笑意。

他看着水中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突然感到一阵巨大的、令人窒息的陌生和恐惧。这……这是谁?这真的是他赵德坤吗?还是……从棺材里爬出来的那个“东西”?

“啊——!”一声凄厉绝望的惨叫划破了山林的寂静,惊起一群飞鸟。

赵德坤失魂落魄地在荒野里游荡了几天,像个真正的孤魂野鬼。褡裢丢了,他身无分文,只能靠野果充饥,喝溪水解渴。白天浑浑噩噩,夜晚则被无穷无尽的噩梦折磨。梦里,那口黑漆棺材总是追着他,棺材盖“嘎吱嘎吱”地打开,里面伸出无数双沾满血泥的手,要把他拖进去。王五脖子扭曲着,用那双空洞的眼睛无声地质问他。那三个土匪提着血刀狞笑着围上来。还有那个穿着破烂绸衣、脖子上翻着巨大伤口的富商,无声地张着嘴,步步逼近……

他不敢见人,远远看到村落就绕道走。他觉得自己已经成了怪物,一个被诅咒的、不人不鬼的怪物。那笔用四条人命(富商、王五,或许还有那三个土匪的命?)换来的横财,不仅没有带来富贵,反而把他拖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这天傍晚,他又饿又累,蜷缩在一座破败的山神庙廊下避雨。冰冷的雨水顺着破瓦滴落,打在他身上。他抱着膝盖,身体因寒冷和恐惧而剧烈颤抖。意识模糊间,他仿佛又回到了“福荫号”那个恐怖的夜晚,听到了那沉重的、缓慢的敲门声,听到了棺材盖被推开的“嘎吱”声,听到了那拖沓的、带着金属碰撞的脚步声……

“钱……我的钱……”他无意识地喃喃着,干裂的嘴唇翕动。突然,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他混乱的脑海:那晚的脚步声……那“哗啦……哗啦……”的金属碰撞声……像不像……像不像很多银锭子互相摩擦、撞击的声音?!

这个念头让他浑身剧震,如坠冰窟!难道……难道那晚找上门的,根本不是什么富商的鬼魂……而是……而是那四千两银子自己?!那笔沾满了血、被他熔掉了形骸、却熔不掉其凶戾本源的银子,自己……活了?变成了……银鬼?!

“银鬼……银鬼……”赵德坤蜷缩在冰冷的庙廊下,雨水打湿了他破烂的衣衫,他反复念叨着这两个字,眼神空洞而疯狂。报应……这就是老掌柜说的报应……银子活了……来讨债了……讨它那四千两的命!

他猛地打了个寒颤,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冲动攫住了他!回去!他要回去看看!看看那口棺材!看看那些血手印!看看他赵德坤,到底还是不是个人!

这个疯狂的念头如同藤蔓,死死缠住了他濒临崩溃的心智。他挣扎着爬起来,辨了辨方向,朝着永州城的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去。这一次,他不再是为了逃离,而是为了……求证。求证自己是否已经变成了行走在阳光下的恶鬼。

几天后,形容枯槁、形同乞丐的赵德坤,像个幽灵般,趁着夜色,又潜回了永州城西。昔日还算热闹的街道,如今经过“福荫号”附近时,行人都步履匆匆,神色惊惶,甚至宁愿绕远路。那间熟悉的铺面,大门紧闭,上面交叉贴着官府的封条,在夜风中微微颤动,像两道惨白的符咒。

赵德坤躲在暗巷的阴影里,如同窥视自己坟墓的鬼魂。他死死盯着那扇门,仿佛能穿透门板,看到里面地狱般的景象。王五被拧断脖子的尸体……后堂门口……那口从里面被抓烂的薄皮棺材……灶房后面被刨开的坑……墙上的血手印……

他绕着铺子走了半圈,来到后院墙外。就是这里!他就是从这里翻墙逃出来的!他颤抖着伸出手,抚摸着粗糙冰冷的墙面。借着远处人家窗户透出的微弱灯光,他依稀看到,墙头上,几道已经干涸发黑、深深嵌入砖缝的痕迹——那是血和泥混合凝固后的印记!形状……正像一只只绝望挣扎的手掌!

赵德坤的呼吸骤然停止!他猛地缩回手,仿佛被烙铁烫到!他踉跄着后退几步,背靠着冰冷的墙壁,身体无力地滑坐在地。他低下头,伸出自己的双手。手掌上满是逃亡时留下的划伤和污垢,指甲断裂翻卷。他死死地盯着自己的指甲缝……那里面,似乎还残留着一些难以洗去的、暗红色的泥垢……

“嗬……嗬嗬……”一阵如同破风箱般的、绝望到极点的笑声从他喉咙里挤出来,在寂静的暗巷里显得格外瘆人。他抬起头,望向黑沉沉的夜空,脸上涕泪横流,混合着泥污,扭曲成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

银子……是银子活了……变成了银鬼……它爬出棺材……它翻过了墙……它……它就是我……我就是那银鬼……

这个念头如同最终的审判,彻底击碎了他仅存的神智。他不再挣扎,不再恐惧,只是瘫坐在冰冷的墙角,痴痴地笑着,眼神涣散,嘴里反复念叨着:“四千两……我的四千两……银鬼……我是银鬼……”

几天后,有人在城外乱葬岗附近,发现了一具蜷缩在臭水沟旁的男尸。尸体早已僵硬,衣衫破烂,浑身恶臭,脸上凝固着一种极度惊骇和诡异的痴笑。仵作验看,是饥寒交迫加上惊惧过度而死。无人认领,被草席一卷,扔进了乱葬岗的万人坑。

永州城里关于“福荫号”棺材铺的诡异传说,渐渐被新的谈资取代。只是偶尔有更夫深夜路过那被封的铺子时,会隐约听到里面传出奇怪的动静,像是沉重的银子在互相摩擦、滚动,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还夹杂着一种如同指甲刮擦木板的、令人牙酸的“吱嘎”声。

后来,那铺面被一个不信邪的外乡商人低价盘下,开了间杂货铺。新掌柜搬进去的头一晚,就做了个怪梦。梦见一口薄皮棺材摆在院子当中,棺材盖被什么东西从里面抓得稀烂。棺材旁边,堆着小山一样、沾满泥污的银锭子,银锭子中间,似乎还嵌着几张模糊扭曲、充满痛苦的人脸。

新掌柜惊醒后,浑身冷汗。第二天,他请了和尚道士来做法事,折腾了好几天。法事过后,铺子倒是安静了。只是新掌柜总觉得铺子里的钱匣子不太对劲,里面的铜钱银角子,摸上去总比别处的东西凉一些,尤其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

更奇的是,新掌柜有个刚会走路的儿子。有一天,小家伙在灶房后面堆煤渣的角落玩耍,竟从煤渣深处,抠出了一块黑乎乎、沉甸甸、形状不规则的东西。新掌柜起初以为是煤块,随手扔在窗台上。过了几天,一场大雨过后,那黑疙瘩被雨水冲刷干净,竟露出黄澄澄的本质——是一块熔炼粗糙、边缘还带着点毛刺的小金饼!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洗不掉的、铁锈般的暗红色印记。

新掌柜又惊又喜,只当是捡了漏。他把金饼收好,准备哪天去银楼换成钱。他并不知道,很久以前,有个叫赵德坤的棺材铺掌柜,也曾得到过一块同样带着不祥印记的金子。那金子的原主人,连同四千两官银一起,为他铺就了一条通往地狱的富贵路。

轮回,有时像一个冰冷的圆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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